我的朋友在那裡:一份穿越時空和夢境的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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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變態跟蹤狂讀者的私人讀書之旅(1)

真正的奇蹟,幾乎沒有聲音啊!真正重要的事件,如此簡單!我想要敘述的那個瞬間,沒太多可說的,以至於我必須重新在夢裡經歷一遍,和這個朋友再交談一次。

——聖修伯里《給一個人質的信》

一 哪裡都是你

2022年前,作為一名很少閱讀文學書的文學學渣型寫作者(這話真是寫得恬不知恥啊),我對《小王子》這本書並沒有特別的感覺,總覺得它不就是給小孩的睡前讀物,一個幻想人物和動物們的故事麼。可自從與《小王子》作者Antoine de Saint-Exupéry (以下稱聖修伯里)偶然建立聯繫,特別是《魚書》誕生以來,我從對他幾乎一無所知到變成了他的忠實讀者,今年甚至更離譜,徹底成了他的變態跟蹤狂讀者。

每週,我都會經過他的出生地,摸摸他家樓門的把手,在下面站一會兒,有時候蹲下去模仿小聖修伯里開門的高度角度,猜猜1900年樓上亮燈和不亮燈的窗口到底哪家誕生了他,這行徑聽起來都像個變態偷窺狂。我參加了他生日時法國軍方的慶祝儀式,是大街上唯一一副亞洲面孔,就差衝過去騷擾他家人握手合影了。不但如此,我還去了他的飛機墜海處,夏日炎炎的正午,頂著毒辣的海邊太陽,在無人的半島上衣著清涼地對著墜機海域呆坐了好久,後背全被曬脫了皮。我甚至還去了保存他墜海飛機殘骸的博物館,看到入迷賴著不走,展廳的保安大叔都經不住我磨蹭,提早下班,放我一人和殘骸以及完全可以有機會順手牽羊的手稿複本待到鎖門。我也在巴黎先賢祠和聖修伯里的碑銘一起合影,完全不顧碑前坐著休息的一對老夫妻,像個瘋狂又自戀的粉絲。但如果我對你說,這些行為,這些經歷除去我變態的成分外,大多出於偶然巧合,你會信嗎?

其實每一次出行,都不是為了看他,而是去那裡,碰巧就遇見他。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那樣的經歷,好比你出門不論去哪裡,不論走多遠,總會遇到同一個人。因為你總是碰到他,有一天你實在禁不住好奇,跑過去搭訕並自我介紹,結果發現,他原來就住在你家隔壁。當然,如果他不是變態跟蹤狂的話,你會說一句:「咦,好巧啊!」。

在互聯網上,這種現象叫同溫層相遇,是算法決定的,而在浩瀚宇宙中,我不知是誰決定,這種算法如果要硬說恐怕叫緣分。

因為幾乎每週都會遇到聖修伯里,我便跟著這些線索抽絲剝繭地認識他。讀完了《小王子》,他的傳記,他和妻子的書信集,他給陌生女人們的情書,《夜航》,《人的大地》(風沙星辰),《戰爭飛行員》,《要塞》殘稿,甚至在他給媽媽的信裡知道青少年時期的他和我一樣一有錢就買柿子,我就以為把人生只有44年的他讀完了,認識了,然而生活總是以最快打臉的方式告訴我遠遠不夠。有天突然看到有法國讀者評論他說:「用《小王子》代表聖修伯里是對法國文學最大的誤解,這太低估他了。」

的確,越讀,就越覺得和他有種瘋狂的神秘連結,越寫作越生活,就越覺得對這位作家我了解的實在太有限,他豈止是作家和飛行員,豈止經歷了數次墜機死裡逃生,豈止參與過戰爭被人差點槍斃和擊落,他簡直就是個神漢!

越看到時空線索,就越想問他:Antoine,你還有甚麼是我不知道的或者你想讓我知道的?統統展示給我!

二 同在里斯本的我們

今年夏天,我翻譯了他在戰時一封從未發出去的信。突然冒出個念頭,既然聖修伯里想讓全世界人給他寫信,自己也是郵航送信員,對信如此痴迷,那他除了給女人們寫情書,給家人寫家書外,還給誰寫過信?順信摸人,居然摸到了他的另一本書,和《小王子》同年在美國出版的《給一個人質的信》,是他生前出版的唯一一本書信,而這本書我還沒讀過!

作為敢把自家老巢起名為《魚書》的人,看見這封信的中文版貌似沒有單獨成書,現成版本也在合集裡,很難找,所以我想把它翻譯成中文,以非正式不公開的形式,先和《魚書》訂閱讀者們私下奇文共欣賞(他的版權在法國還沒過期,只能如此了,所以叫你訂閱啊!)而且,這本書法文版僅僅六章,翻譯過來也只是個中篇。

我打開,書是這樣開始的:

1940年十二月,當我穿越葡萄牙到美國去時,里斯本對我來說像是一種明亮和憂傷的樂園。在那裡人們更多談論的是迫在眉睫的入侵,葡萄牙牢牢抱著它幸福的幻覺。曾經建立了世界上最令人沈醉展覽的里斯本,帶著黯淡的微笑,正如那些沒有參戰兒子任何消息的母親們,強逼自己,用她們的信心拯救他:我的兒子活著,因為我笑著。

看,里斯本也這樣說,我是幸福歡樂充滿光明的⋯⋯

2023年十二月,我也在他所描述的幸福歡樂充滿光明的里斯本閒逛,在離開它的汽車上隨手寫道:

或許因為我人到中年,機能衰退,人聲鼎沸,流動熱鬧的盛宴實在吃不消,倒喜歡起安靜美麗的地方。可沒想到,居然就遇到了一場既安靜美麗又熱鬧的盛宴,彷彿相機鏡頭捕捉下來的一場煙火,這就是里斯本——一座時間停止之城。

我們來到同一城市中間相差了七十三年,間隔著一個孔子的年齡。我感到時間停止,是因為我的錶丟了,而聖修伯里感到時間停止,是因為人們假裝它停止了。

1940年,二戰之中,聖修伯里面對的是到處是燈光盛宴繼續的葡萄牙,而他自己國土的城市在熄滅,友人在離散。在這樣的氛圍裡,他更加想念自己的朋友。他談論起最近失去的摯友Guillaumet,想起他們同在郵航工作的日子,想起他親手扶著他的靈柩走向墓地,他接受他的死亡。因為對他來說,摯友雖然不在身邊了,但也永遠不會缺席了。

我把他當成了一個真正的死去的朋友。

這樣說來,他應該相信死後有靈吧。

然而對他來說,葡萄牙不一樣,葡萄牙會繼續像沒有死人一樣在桌子上放著朋友的道具,放著音樂,視死如視生。

對一個經歷戰爭創傷的人來說,這無比殘酷,葡萄牙,你怎麼可以如此相信戰爭從來沒有降臨,一切都沒有發生一樣繼續過從前的日子,你怎麼可以。

他寫道:

我覺得里斯本,在他的笑容裡,比我熄滅了的城市還要悲傷。

在里斯本時,聖修伯里住在繁華的Estoril賭場旁,剛參加完法國北部慘烈的空中戰爭,剛經歷過同事陣亡哀傷的他看見的是人們在賭場裡玩錢的遊戲,衣著奢侈華美,甚至不知道錢是否已經過期,面對如此熱鬧的場景,聖修伯里是甚麼心情呢?

他感到自己既沒有憤慨,也沒有諷刺,而是一種巨大的焦慮,他形容自己就像在一個動物園裡站在一種滅絕生物的倖存者前,那種心緒不寧。

里斯本的戰時繁華,對一個剛從戰場上回來的人來說,處處充滿著荒謬,以及焦慮。

他逃到海邊,可感到海水都有種賭場的氣息。

在里斯本,遠離祖國的他遇到了難民,各種各樣因為戰爭滯留的移民,他說:

我很想做一個旅行者,我不想做移民,在我家我學了好多東西,這些東西在別處沒有用。

他形容這些移民是無根的植物,它們曾經是沒有家的不會回頭的浪子,正如里斯本一樣做幸福的遊戲。他們開始了真正的旅行,超越自己的旅行。然而他們缺失的卻是密度。沒有人需要他們,沒有人呼叫他們,當他們有一天回去的時候,只會有歡迎的雞尾酒和安慰的飯局,然而沒有人會敲著他們的門說:開門,是我!因為培養友誼需要時間。

看到這裡,你應該能感覺到聖修伯里的里斯本信開篇,滿是創傷和憂傷,甚至是對於異國新生活的不安和焦慮。他面臨著移民的問題,也面臨著永遠離開法國國土的喪失感。他去美國,甚至不知道何時才能再回法國,戰爭何時結束。他對前途一片渺茫,想借道美國去做點什麼,因為祖國被佔領無法再待下去。

法國,對我來說不是一個抽象的神,也不是歷史的概念,而是我依賴的肉體,約束我的連結之網,搭建我心靈帳篷的極點。

法國,對剛搬家的他來說是他所要知道自己的回歸之處。這樣一個地方被完全佔領,他感到極度的憂傷,感到生存被嚴重威脅。

在這樣一個聖修伯里沒有安全感的脆弱夜晚,他的心裡掛念的卻是

一個五十歲的人。他病了,他是猶太人。

他如何在德軍的威脅中生活?寫信的當下他只願意也像里斯本一樣,相信並忽略入侵者,相信這個五十歲的人還活在一個法國小小的村莊,被沈默的農民保護。他形容這位朋友的友誼好像一個王國,他可以自由自在做旅行者而不是移民。這是多高的評價啊!

那麼,四十歲的聖修伯里這位五十歲的朋友,到底是誰?他為什麼要給他寫信?

他們之間到底有什麼盪氣迴腸的感人故事?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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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老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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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引用部分,均出自作者在法文版基礎上的自己翻譯,如果你要下載《給一個人質的信》法文原文,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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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shear寫作者,獨立人類學人。著有人類學田野故事集《邊緣的姿態》,飲食故事集《好吃的故事》。網站《魚書》主筆:http://fishletter.art 。一封郵件就能聯繫:ear@fishletter.art 在創作中,你我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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