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典》后序--- 王力雄
1.
读者也许想知道我为什么写这样一部《大典》,其中没有希望,没有出路,没有英雄,似乎实现了民主,却与民主运动无关,甚至没有一个真求民主的人,一切出于私利算计,转型结果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和说法,本质照旧。总之,《大典》写的是小人物、平庸辈、谋利者的世界,由他们的欲望和野心驱使并决定。我以前写故事不是这样,即使在《黄祸》的大毁灭中,也是遍地英雄,可歌可泣,结局惨烈,希望仍然萌芽。
我的写作计划原本没有《大典》。从二〇一〇年到二〇一四年,我在写另一部长篇小说《转世》,完成了五十万字初稿,网上连载了十六万字,但是在二〇一四年中停止连载,出版进程也搁置。原因是我希望政治幻想小说应该起步于社会现实,如同现实主义小说,然后按逻辑推演一步步走向未来,让读者不是当做幻想,而如从今日现实走入未来现实,不被耸人听闻所刺激,而是留下对社会的思考。我希望如此将我的小说与无中生有的幻想区分。
然而在《转世》接近完成时,四年的写作时间中现实发生很大变化,原有的小说开端与四年后的现实出现了较大差距。这对我便如房子盖好后发现房基有错位一样不能交工。想按现实的变化修改小说是困难的,因为开端是小说结构和脉络的基础,牵一发动全身,因此搁置下来。
当时我只是想等一等,不清楚该如何解决,是等现实发展再回到原本小说的开端?还是利用小说与现实的脱节引起读者更丰富的思考?然而现实与小说的差距继续扩大。到二〇一五年底,我决定另写一部小说作为《转世》的补充或修正,即《大典》。
《大典》以今日中国的现实状况为开端,从这种现实推演的逻辑是悲观的。但是表达悲观不是我的目的,不如说相反。若从另一角度反观——当极权统治日益严密,挑战力量不断式微,专制似乎日久天长,看不到任何变化可能时,《大典》中的当权者却那么不堪一击,红色帝国可以被几个自我盘算的小角色轻易掀翻。《大典》描写的这种状况到底是悲观还是乐观?很可能又会被认为过于乐观了。然而凡是符合逻辑推演的,内容可以不同,故事迟早发生,后果也不会相差太远。只是那种政权变色、统治者换位不意味就是变好,更可能是从一种不好换到了另一种不好,《大典》表现的这一层才是更深的悲观。
本质上我不是一个悲观者,至少不甘于悲观。我把《大典》写成无希望的反乌托邦,是因为有《转世》在先。《大典》所缺的乐观《转世》都有。写《大典》是对《转世》的平衡,可以避免《转世》被视为过于乐观。从这个角度,搁置《转世》写出《大典》可算坏事变好事。有了《大典》,《转世》开端与现实的脱节便可以不再视为障碍而是互补,让我能解除顾虑尽快完成《转世》并出版。
2.
鞋联网、梦造仪、电子蜂、神经阻断剂、摄像头、大数据、算法、网格化……当专制统治有了这些现代科技手段,与被统治者之间的关系会发生一个根本变化。以往的专制依靠军队警察和对武器的垄断,虽然强大,却始终有一个软肋——无法以少制多。统治机器无论怎么扩大,人数上也比被统治者少很多,因此总有眼看不见、手伸不到之处,百密一疏,或是生长出反叛力量,或是出现导致溃坝的蚁穴,或是生出不稳定的萌芽,最终导致专制垮台。如西方谚语所说,断了马蹄钉摔了马,伤了将军输了战争,最终亡了国。以往专制的难题在于,它不可能给每个马蹄钉派上看守的兵,因此便杜绝不了从马蹄钉导向灭亡的链条。
然而若有鞋联网,给每个马蹄钉加上SID,提前发现任何断裂的前兆,或更换,或停跑,或让将军换座骑,那么从马蹄钉到亡国的链条便不再会出现。《大典》中的鞋联网眼下尚属幻想,现实中的技术却无困难。计算机和互联网时代把人类纳入数字状态,专制者便能利用数字技术实现以少制多。大数据可以捕捉全部痕迹,算法可以发现所有可疑。专制权力人数虽少,计算机的能力却比人强万倍。专制权力拥有最强大的科技,以前专制者做不到的,今天的专制者能做到;以前的反抗者能做到的,今天已经做不到。科技不但提供专制手段,也给专制提供物质基础——现代科技确保不再发生饥饿,且能让民众维持小康,历史上最大的革命动力便会退出舞台。那么还有什么能挑战专制?甚至随人工智能发展,专制权力不仅能早早预测危机,发现威胁,还能建立起绝对服从且能力超强的机器人警察和军队。当专制达到那一步时,还有什么变革的可能?当一切威胁和危机都能消灭,不变也能地久天长,被绝对权力绝对腐蚀的专制者便绝对不会变。看当今世界的现实,原本的专制统治更加专制,民主转型的社会也在退向专制,原因之一便是科技专制能让当权者以少制多。
科技会不会威胁民主可以另做讨论,对我们更有现实意义的是专制权力能否因为掌握科技而变成万年铁桶江山。《大典》正是在这个层面推演的故事。那不是我先有结论后写的故事,而是在故事自身逻辑展开中导出的结论。科技专制可以比以往任何专制都严密,几乎天衣无缝,看上去毫无破局可能,然而《大典》中没有枭雄出场,没有集团谋划,没有军队倒戈,没有大厦将崩的迹象,只有一个想自保的官僚,一个有野心的商人,一个边疆小警察加上一个政治白痴工程师,便让庞大的专制机器土崩瓦解,连点像样的反应都没有。
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科技专制有一个自身的死穴——当专制权力必须依赖日新月异的科技时,专制者自己却一定无法掌握那些科技,也无亲自操作的时间精力,只能依赖专家,托付下属,而那些处于将科技与专制机器结合之节点位置上的人,便具备了对专制机器以少制多的能力。专制自古发明的制约内部人方法对那些人将无效,因为专制者对新科技的懵懂,根本看不到哪些节点可能产生何种威胁,甚至不知节点在何处,因此对发自内部的攻击无从设防,或即使补牢也是在亡羊之后。而随着新科技的不断发展,总会有新的亡羊跑在旧的补牢之前。
以往权力的力量是线性的,如军队强弱与士兵和武器数量成正比。要想颠覆权力也需同比的线性力量以及支付线性增加的成本。防范颠覆只需控制颠覆力量及其支付能力的线性增长。然而科技力量却非线性,尤其从专制机器内部进行的颠覆,有时只需节点的一个指令,便可成本为零地无限复制和扩散;或是一个格式化操作,就把已有一切变成空白,让系统重新启动。
理论上,保证内部成员的绝对忠诚可以防止这种危险。问题在于,最可靠的忠诚——信仰是今日专制机器没有的,只有利益和恐惧的维系。而专制权力的必然不公除了伤害被统治者,也一定免不了伤害内部成员。那时利益不再维系,制约只剩恐惧。恐惧源于一旦失败遭到的惩罚,如果恰好是节点之人,有百分之百成功的把握(正是科技的特点),那又何须恐惧?而因为一被发现亡羊就会补牢,决定了只要出手必须一招致命,而不再留有旧式权力斗争的周旋和渐进。从这个角度,科技专制能使专制者前所未有地强大,亦会使其面临更难防范的危险。科技既可以让专制权力固若金汤,也可使其垮塌突如其来。科技专制面对的不确定,一点不比传统专制少。
历史上专制机器虽充满内斗,至今鲜有如《大典》中的被小人物轻易颠覆的先例,那是因为以往处于科技专制前的时代,以少制多尚未解决。科技专制是随着数字化时代而来。目前正是两个时代交替的开始,性质的变化逐步才会显露出来。
按照上述逻辑,科技专制时代的专制机器一定会发生《大典》式的内部破局,且往往都是出人意料和突如其来。只是破局之后,专制性质往往不变,即使打着民主的旗号,当新上台者继承了科技专制的手段,获得了以少制多的能力,也会换汤不换药地重蹈专制。缺少科技要素的传统民主——普选、多党竞争,自由言论等,没有能力对付科技专制,却很容易被科技专制所操控。
专制从内部破局的另一种可能,是分裂为多个相互争斗的专制集团,那往往会同时伴随暴民四起,造成社会动荡,无法控制的灾难接踵而来,最终滑向崩溃。我未在《大典》描写那种前景,是因为我在《黄祸》中已经写得够多。展望《大典》之后会发生什么,《黄祸》至今仍是我认为最可能成真的前景。
3.
《大典》写了科技专制无法从外部破局,从内部破局又落入新瓶装旧酒,那么争取民主的方向在哪里?如果从外部不能破局,处于外部的我们还能做什么?这当然不能简单回答。我只说一个方面——当专制与科技结合,追求民主也须与科技结合。当专制日新月异地更新,故步自封的民主不可能与之抗衡,只有科技民主才能最终战胜科技专制。
民主自打超过部落规模就离不开操作的技术。民主的最大难点在规模。民主技术始终围绕解决这个难点。竞选、表决、代议制等都是此种技术。科技时代以前的民主技术只是对规模进行简化,如采用“是”或“否”的两极表决,或由当选人替代民众参政掌权。而弊病也出在这种简化(所附《权民一体论》有详述)。尤其当社会规模日益庞大,社会生活日益复杂,千头万绪搅为一体,传统民主技术的弊病更为突出,也更易沦为科技专制的玩物。
真正的民主必须让每个人表达完整意志,能够充分协商,并让每个人的意志都加入决策。以往理论皆断言大规模社会不可能做到,只能用简化方式。然而到了计算机和互联网时代,这样的断言不再成立。专制能用科技实现以少制多,为何民主不能用科技实现以多制少?毕竟多比少更有力量,以多制少应该胜过以少制多。政府能用大数据实施专制,为什么民众不能用大数据产生民主?毕竟大数据的源泉在民不在官,凭什么只能被专制所用而不能用于民主?
对科技民主的探索正是我们现在该做的和能做的,而且只能在专制机器外部做。让科技民主不断生长,逐步取代科技专制,无疑是大工程。作为起步,首先要了解什么是科技民主?需要从哪里做起?应该如何着手?以我的尝试举例——我多年思考构建了一种自下而上的递进自组织方法,我称为“递进民主”(见《递进民主》,大块文化二〇〇六年出版)。我将这种方法用于互联网,得到美国专利及商标局(USPTO)授权的两个专利——《网络共同体自组织系统》(SELF-ORGANIZING COMMUNITY SYSTEM 专利号 US 9,223,887)和《电子信息筛选系统》(ELECTRONIC INFORMATION FILTERING SYSTEM 专利号 US 9,171,094)。两专利的流程图和说明书内容相同,只是权利要求及说明书摘要有别。从方便阅读的角度,我将已由专利律师译为中文的两个专利,省略权利部分,合为一个文本,附于《大典》之后。建议读者顺便浏览一下,便可大概了解我说的科技民主具体是什么。
基于专利的思路,我设想了从信息整合到业主自治到合作消费等诸多项目,皆是在解决规模困境基础上生成的市场功能和商业产品。中国大陆内的所有使用者和开发者对这两个专利可免费使用,不需要考虑民主,只从商业和市场出发。我相信只要采用相应的科技,便会带来相应的民主。科技民主是最有可能被市场力量驱动而突破的。今天的信息技术提供了科技基础,互联网提供了广阔空间,数字文明的演进则提供无穷机遇,这将是民主彻底战胜专制的战场,同时也会产生商业上的网络新王者。
科技民主不是仅仅在传统民主结构中增加科技手段,而是要在科技手段之上建立新的民主结构。新结构一定有对世界的新认识,改变世界的操作体系也需要重新诠释世界的理论支撑。我于二〇一六年出版的《权民一体论——递进自组织》(大块文化出版)便是讨论规模困境和传统民主的缺失,论证递进自组织何以正当,何以可操,何以能解决难题,从问题继而谈到主义。
一些读者表示当初看我的《黄祸》、《天葬》、《我的西域,你的东土》等书是复印本或盗版书,或是网上下载电子版,建议我推出新小说时附上账号,以给我补偿。但我仍会将《大典》简体版免费赠送。若愿给我回报,就请再接受我在这里多送的《权民一体论》并读完。若曾喜欢我的其他书,我可以告诉您,《权民一体论》的分量超过我其他书的总和。
《大典》将和《权民一体论》及《专利》做成一个文档,欢迎任何人复制转发,只是请保持一体不要截开。略过不想读的部分并不费事,留下则可以给其他读者多一个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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