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評書｜中島京子的香菇和Aimee的檸檬蛋糕

這張照片攝於兩年前，那時候跟現在比或許時過境遷，但又好像什麼都沒有改變。記得我一個人小背包裡背著三本書，搖晃到公園的長椅上坐下，讀上一個小時的書，然後滿意而歸。現在回想起來，自己倒是沒有期待幾個月之後將要迎來的生活中翻天覆地的變化呢。那時候手上有很多時間，所以，也經常做可口的飯菜犒勞自己。如此，也就常常一邊品嚐自己的手藝，一邊思考飯菜、味道在人的一生中意味著什麼。

中島京子的香菇

中島京子的《Things Remembered and Things Forgotten》是一本短篇小說集，其中的第二篇「When My Wife Was a Shiitake」（當我的妻子是一枚香菇）一下子直擊我心。故事的敘述者是一位鰥夫TaiHei，他的妻子剛剛去世。他的妻子有一本手帳，上面記錄了各種各樣的菜譜，妻子的愛好也是做菜，當然，也造就了先生對於做飯的一竅不通。妻子去世後，先生很難過，在翻看妻子遺留下來的日記時逐漸走入妻子生前的世界。同時，妻子生前還剛剛好註冊參加了烹飪班，因為烹飪老師很有名氣，能夠註冊參加很不容易，先生無奈之下只好代替妻子參加。

在烹飪班上，大家得知了TaiHei妻子的死訊。TaiHei也在介紹自己的時候無意中說出一句奇怪的話——

It seems that my wife was once a shiitake. （我妻子好像以前是一枚香菇。）

其實，這句聽起來魔幻現實的話語正是TaiHei在妻子留下的菜譜日記上看到的。日記中，妻子寫道：

If I could go back in time to another age, I think I'd choose to go back to the time when I was a shiitake. （如果時間能夠倒流至另一個時代，我覺得我會選擇回到我是一枚香菇的時候。）

TaiHei轉述的妻子日記中本來非常荒誕的話語卻被烹飪課老師很認真地理解，烹飪老師說：「Anyone can be one, 」並補充道「That's what cooking is all about。」

是真的任何人都可以成為一枚香菇嗎？難道這就是烹飪的真諦？其實，烹飪老師簡短的話語倒是成了啟發TaiHei的開端。他開始學習做壽司，他做的盒裝壽司也特別好吃了。在一次次不斷精進的烹飪實踐中，TaiHei逐漸開始領悟了妻子對於烹飪的熱愛，也瞭解了為什麼妻子會寫下自己曾是一枚香菇的話。

TaiHei對於亡妻的愛就一點點傾注於他撿起妻子的烹飪愛好裡。

幾年後，他們的女兒嫁人了，也有自己的女兒。不過，離婚後女兒帶著TaiHei的外孫女一起生活。最後，外孫女來到外公家吃外公最拿手的盒裝壽司，也能說出「香菇」一詞。

這篇短小的故事就以如此的天倫之樂結束。結束時，外公TaiHei也能「回憶」到自己是一枚香菇的日子了——

Now he, too, could remember the time when he'd been a shiitake. He could see himself sitting quietly on an old chestnut oak log feeling the breeze on his cheeks. （現在他也能記起自己是一枚香菇的日子了。他彷彿可以看到自己靜靜地坐在舊的栗樹斷木上，感受著清風拂面。）

原來，TaiHei意識到，自己從一開始就不是孤獨的。他旁邊，不就是另一枚香菇嗎？

我好喜歡這個故事。中島京子將失去所愛的人的痛和身體、味覺逐漸對所愛之人烹飪的熟悉味道的想念用一種魔幻現實的筆法表現出來，讓帶有淡淡悲傷的故事在天倫之樂的結局前更容易接受，產生共鳴。

味覺，是自小建立的，日復一日給予我們安全、溫飽的信號，很多兒時的味道在我們腦海中久久不肯離去，是因為我們一直在建立安全的聯繫，希望能重塑那時的被關愛、照料的感覺。後來我慢慢意識到，從小看到的烹飪過程能夠在一次次的嘗試中複製兒時充滿溫飽感的味覺。這並不是要跟父母比賽誰的手藝更好，而是僅僅一種追思，一種對於過去味覺的想念。可惜，父母卻不會懂。

Aimee的檸檬蛋糕

這本書叫做《The Particular Sadness of Lemon Cake》。本來，我想將兩本關於檸檬的書一起來寫，但其實Kwon Yeo-sun的《檸檬》跟味覺沒有什麼關係，倒是跟失去有關，反而，中島京子的「香菇的故事」跟Aimee的構思有異曲同工之妙。

Aimee故事中的女孩Rose在9歲生日那天逐漸發現自己有「特異功能」，她能夠吃出來母親做的食物中的情緒。她第一次發現這個特異功能的時候就是吃母親做的檸檬蛋糕。她驚呼，這個蛋糕吃起來是悲傷的味道！這也成了貫穿整個故事的一條主線。同樣，Aimee用近似魔幻現實的方式將孩子對於父母親感情世界的極度敏感表現得完美。

當然，小女孩的反應得到的是父母將她送到醫院，看看她精神是不是有什麼毛病。自然，在成年人的世界裡，沒有人相信小女孩可以嘗得出蛋糕中的sadness。其實，我們何嘗不都認識一個這樣的女孩呢？抑或是，我們每個人都曾是這個小女孩？父母給我們吃的東西在我們嘴裡滲出或濃或淡的悲傷、快樂、愁苦和憤懣。至少我曾是這個女孩，曾像她一樣體察著家中每一個家庭成員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那檸檬蛋糕自然不僅僅會有檸檬的味道。

Aimee用故事告訴我們，端上飯桌再好的飯菜，對於不快樂家庭裡的孩子而言都會摻雜了個中滋味；並不是說只要將飯菜端上桌，就能夠掩飾一個早已破碎的家庭。小孩子總能看出端倪，即便父母再不相信她，她依舊嚐得出家的味道。

故事與中島京子的天倫之樂結尾不同，女孩的哥哥Joseph很瘋狂，從小神經質的他在成長過程中選擇了與Rose截然不同的路，他覺得自己要變成一個家具🪑（似乎跟中島京子的香菇不約而同地呼應了）而Rose在家中母親的悲傷、不忠、父親的抽離和哥哥的難以理解中尋找自己的位置和對世界的理解。

印象很深的是最後一句話——

Was it so different than the choice of a card-table chair, except my choice meant I could stay in the world and his didn't?

中島京子筆下的TaiHei找到了答案，然而Aimee的Rose卻還沒有，她的故事以一個疑問句結尾。突然覺得如果我要寫一本書，是不是也會找一個疑問句來結尾？大有可能。因為我有太多的問題了，而誰、哪裡能給我提供答案呢？或許是記憶——記憶中飯食的味道，記憶中水泥的路，記憶中積著雨水的小坑，記憶中哪些離我太遠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