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民主还是民粹

民主的词源来自古希腊语的δῆμος（demos，意指人民或公民）和κράτος（cracy，意指公共权威或统治），两者结合即“统治归于人民”，民主强调的是将统治权本身交给人民或公民，它的统治形式可以是由公民进行直接民主，如古希腊的雅典城邦，由公民直接投票决定国家大事；目前则多数是代议制民主，由公民投票选出民意代表组成议会或政府机构。

民粹主义（Populism）的词源来自拉丁语：populus（指人民或群众，在古罗马则意指拥有公民权的罗马公民），意指“能推进普通民众利益和观点的政治运动或者理念”，民粹主义的两个核心主张是反精英主义和反多元主义。目前的左翼民粹主义主要与社会平等、反全球化相结合，右翼民粹主义则主要与民族主义、排外主义相结合。精英主义（Elitism）则是从现实主义出发来理解和阐释政治与社会的结构及其发展的一种理论，认为应该由少数具备知识、财富与地位的社会精英，来进行政治决策，主导社会走向。民粹主义在本质上是被统治者反抗统治者的基本政治反应，它主要给人们带来的主观印象是“人民反对精英”。在罗马共和国时期，以提比略·格拉古为代表的平民派政治人物主张推动由罗马公民举行的公民大会，来代替元老院进行决策，与他们对抗的贵人派则支持元老院统治，强调只有精英贵族才拥有统治的能力与智识。贵人派认为人民缺少知识与统治能力，易受煽动，将权力交给人民，将会带来暴民政治。

民粹主义萌芽于19世纪四五十年代的俄国，并于19世纪下半叶在北美和东欧几乎同时兴起。19世纪末，美国西南部农民试图控制当地政府的激进主义行为，俄国知识分子和东欧农民对平均地权的强烈要求被认为是民粹主义的第一波浪潮，如果把20世纪拉美国家的民粹主义之风盛行称为民粹主义的第二波浪潮，那么近几年川普上台前后各国民粹主义抬头就是民粹主义的第三波浪潮。与其他多数实行议会民主制的欧洲国家不同，美国实行的是总统制，这意味着美国总统的权力可以显著影响本国的政治生态。美国前总统川普的不少主张显然是诉诸右翼民粹主义（包含民族主义）的，包括提出驱逐境内逾1100万非法移民（主要来自拉丁美洲）、在美墨边境修建围墙、川普旅行禁令禁止境外穆斯林入境、种族歧视、美国制造业回流等主张，同时川普政府还有大量的反科学主张，如否认全球气候变化、否认新冠疫情真实性、反对新冠疫苗接种等，都是在迎合民粹思想以争取底层白人选民的支持。

民主制度逐步确立之后，旧有的贵族消失，新的统治精英变成了代议民主与官僚制度确立的政府。统治精英认为，人民缺少做出决定的知识，易受感情影响，主张应该交给有能力做出决策的专家来决定政策，人民拥有的权力是选举权，在选举决定出政治领袖之后，就不适宜再直接做出政治决定。同时，在不存在大规模舞弊证据的前提下，所有选民都应该尊重选举制度本身，在大选选出拜登为新一任美国总统以后，民众就应该基于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接受选举结果，即便拜登并不是川普支持者所渴望的总统，也只能等待下次选举再来争取选出自己肯定的总统，这才是真正民主的生活方式，而不是像这次川粉发动的国会暴乱这样来试图强行改变大选结果，这既没有尊重民主的决定，也不存在法理上的依据，是一种纯粹的背叛民主和背叛国家的行为。

这次的第三波民粹主义浪潮有着显著的全球化特点，这一点是随着社交媒体的出现而得到强化的。社交媒体给了民粹主义者们一个平台，让他们可以任意发布蛊惑性言论，而过去传统媒体会过滤掉这些煽动性内容，并由此限制了民粹主义的滋生，但是如今的社交媒体对各种谣言、阴谋论、排外、反智言论都不能做到有效过滤或限制，甚至反而有意无意地成了为这些言论推波助澜的帮凶，这导致了传统媒体这种中介机制的失效，川普的上台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由于中介机制的失效扩大了民粹主义话语的渗透力和影响性，一直以来这些社交平台因为资本的缘故顾及利益，都没有及早采取有效行动限制川普的影响力，直到川普通过社交平台煽动了暴乱，这些社交媒体才迫于压力封禁了川普的账号。

当然，精英主义也存在自身的缺陷。事实上达到理想状态的精英群体只是少数，“权力使人腐化，绝对权力使人绝对腐化”，有相当多精英其实只想维护住自己精英的地位或权益，当人处于有利位置的时候，往往会产生权力成瘾现象，不愿意放弃手中的利益，这是所有当权者的习惯，所以近代以来才会出现制度化限制权力的民主机制。民粹主义浪潮的初衷也正是对统治精英的漠视底层、腐化堕落、自命清高和盘踞利益所做出的一种反制行为，对于国家的正常运转是有其积极意义的，但是由于民粹主义者大多来自底层，如农民、手工业者、工人、失业者等等，他们大多只具有反抗精英的意识和愿望，却往往缺乏反抗精英的智慧和策略，因此民粹主义往往会被一些别有用心、善于煽动的阴谋家所利用。通过煽动、强化、利用民粹主义上台在历史上可谓是屡见不鲜，从希特勒到川普，从欧洲到美洲，大量阴谋家都是通过煽动右翼民粹主义当上了本国的最高领导人，并给本国和全世界造成了根本性的破坏，甚至直到今天还在影响着本国的右翼民粹分子。在中国历史上，也曾经有过两场民粹主义和民族主义的合流运动，它们都给当时的中国带来了巨大的危害，一场是清末的义和团运动，一场是上个世纪的文革。这两场运动有很多共同点，其中一个是盲目地排外，第二个是彻底地反智。

由此可见，虽然民主制度建立的初衷是为了避免独裁统治和寡头政治，这相比于君主专制制度和军事独裁制度而言都是一种巨大的进步，但它的缺陷也是非常明显的，即民主制度本身很容易受民粹主义绑架选出一些民粹主义领导人甚至是别有用心的阴谋家，而这些体现中下层民众民粹思想的领导人，往往会出于讨好部分选民的动机推出一些非理性和反智、反科学的政策主张，或者是由于忌惮中下层民众的反对而不敢推动科学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比如发展转基因技术、批准试管婴儿、限制传统医学、控制气候变化、尊重少数群体、推动同性婚姻合法化等等，更有甚者如希特勒、川普之流，则会利用民粹主义者的无知和排外实行对少数群体、多元意见的迫害和驱逐。民粹主义兴起的初衷是反制统治精英的霸权和腐化，但在大多数情况下导致的却是极具破坏性的后果，究其原因是因为民粹主义的核心主张之一是一种道德化形式的反多元主义，并且由于民粹主义（主要是右翼）天然的保守、反智和排外倾向，民粹主义者自认为永远能代表所有民众，所以对任何与自己主张不同的意见都会进行打压甚至消灭，因此民粹主义者恰恰会选出比自己所反对的统治精英更加霸权和腐化的威权民粹主义统治者，民粹主义最后往往导致社会、文化、科技发展陷入停滞甚至倒退。事实上，合格的知识精英、财富精英和政治精英对于科技进步、财富增长和社会文明是具有强力推动作用的，并且他们往往会比民粹主义者更加尊重多元价值和少数意见，他们当然会从这些科技进步、财富增长和社会文明中取得自己的利益，但是这些发展结果并不只是造福了这些精英群体，而是最终普惠了全体民众。

在日臻文明的现代社会，精英群体要做的不是嘲笑、鄙视以致忽略普通民众的呼声，而是应该学会与他们进行理性对话，倾听他们的声音，重视他们的合理要求，并努力做好科普和解释工作，将准确和科学的信息提供给他们，将民众拉到理性讨论的平台之上，并最终将民众的力量和智慧引导到社会建设和文明发展之中。而那些抱有民粹主义思想的民众要做的也不是破坏制度本身，不是砸烂这个社会，不是盲目反对精英，而是想办法通过民主制度本身的建设遏制统治精英的腐化堕落、脱离民众，迫使统治精英重视中下层民众的利益，倾听他们的声音，让民众过上更好的生活，让发展的成果能够被全社会所共享。同时，大多数民众要做的是尊重专业人士的水平，特别是尊重科学与法律层面的专业精神，不在自己缺乏专业知识和专业能力的领域反对与抵触，让专业的人去做专业的事，各司其职，各尽所能，这才是一个专业高度分化、责任分工明确的现代社会该有的民众态度。最后，民粹主义者们要警惕自己队伍中的极端民族主义分子，热爱自己的民族和维护本民族利益本身无可厚非，但是这种热爱不应该具有强烈的排他性甚至灭他性，如果把热爱自己民族和维护本民族利益的行为异化为憎恨别的民族、伪造本民族光辉历史、缺乏民族自省能力、消灭批评和反对的声音、拒绝学习其他民族发展成果的极端民族主义，就会对自己的国家和民族造成巨大的破坏效应，干扰我们经济社会的正常运行和健康发展。

参考资料：

1. 《什么是民粹主义》（What is Populism?），杨-维尔纳·穆勒（Jan-Werner Müller）.

2. 横行世界的民粹主义到底是什么， 寒歌.

3. 民粹主义与民族主义：国家肌体上的两颗毒瘤， 逆行斋.

4. 警惕民粹主义和极端民族主义合流， 欧阳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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