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六个人吃饭
离开学校进入职场后,吃饭变成了需要额外操心的任务。工作日,到了公司第一件事是将便当放入冰箱,或是需要提前点上外卖,在饭点适时抢占合适的会议室,提醒饭友们今天在何处用餐——总有不积极吃饭的人。大多数时候,我都是最积极的那个人,在十二点三十分分准时起身,带着不希望被太多人发现的雀跃心情前往休息区迎接午饭。
一开始是三个人,我、z和w。我们年龄相仿,资历相近,在这个大多数员工待了快十年的部门里有同辈人的默契。我们三个人的第一顿饭是在一家规格蛮高的日料店吃的。也是工作日的午饭,莫名其妙的,几乎不像是没什么积蓄的职场新人会做出的午餐选择。每人一份定食,饭后甜点是抹茶大福,据说和京都的总店保持同样制作水准,一共三只,一字排开,共同陈列在一方深黑器皿里,矜贵而疏离。对于还不能顺畅称呼彼此的同事关系来说,这同盘的摆放却太近了。那天是我第一次见w,她比我们另外两人年长几岁,工作年限更久,且带着“裸辞之后在咖啡馆打工半年”的偏离主流的背景故事,呈现出格外的成熟和稳重。后来的许多日子里,她也始终是哪个最稳、又最叛逆的人。z比我小两岁,却比我早工作,很擅长交际,聚餐时总是她负责张罗和点菜。而我在其中最冒失,于是有了每天中午雀跃着奔向休息区吃午饭的情境。性格和境遇的不同已经存在,只是我尚且幼稚,没有发觉。等到后来三个人的关系定型,才渐渐意识到有些微妙的差异我始终无法抹去,比如我是群聊里说话最少的那个人,很长时间里,我能感受到我的加入会给她们的对话带去一个类似打嗝的间隙,使得话题僵住,于是我习惯了观察她们怎么对话,等有人回应之后再跟上。而在一对一的关系里,我可以和w单独相处、吃饭、玩乐,和z却总是保有心知肚明的距离。她能够自然而然接住别人的话头,在部门里也担任更核心的职位,是人群的焦点。另外,她还有很多真正的朋友,知道如何真诚对待和维系一段关系。从小到大我都羡慕并害怕这种人,而她甚至令我仰望。因为这点不够干净的念头,我们始终无法真正亲近起来。后来我终于厌烦了这份难以言说的卑微和难受,开始有意识减少与她俩的交际,却依然每天雷打不动一起吃饭。
回到当时,对于刚上班不久的我来说,和她们两个的午饭几乎是我一天中唯一快乐的时光。我们都爱吃辣,嘴快话多,吐槽周遭的人事不留余地,吃饭时投屏看娱乐节目,把明星嘲讽得体无完肤,像啃鸭脖一样快准狠,细细碎碎吐出来都是干净的骨骸。我一般都自己带饭,但偶尔也点外卖,吃我们都爱的辣椒炒肉,吃到最后一层发亮的油积在碗底。这样吃了小半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另外三个已工作多年、生活更加稳定的“姐姐”加入了我们的午饭。我们开始六个人一起吃午饭,挤在并不宽敞的会议室里,铺开十几个形状和内容各异的餐盒,筷子交岔着品尝彼此的餐食。如果这一天有人点了辣椒炒肉,那吃轻食沙拉的人就完了,只能在猛火快炒的香味中寂寞地进食。而如果有人不幸开会错过了点餐的时间,就只能去711买便当,顺便为其他人带饮料、好炖、一次性筷子……像外出觅食的鸟妈妈满载而归。
我们延续了边吃饭边看电视的习惯,一起从头到尾看完了《狂飙》。那是我记忆里大家对吃午饭最有热情的一段时间,你能从午休时间的开头就感受到那种热络的气息:从微波炉里取出发烫的饭盒,拿卫生纸包着快步走进会议室,或是大力撕开外卖袋,手忙脚乱拆分附赠的小菜,等六人堪堪坐定,离遥控器最近的人只需按一下播放键。但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没有这种好运气,无法找到第二个娱乐性和故事性都恰到好处的下饭内容——既不会好看到使你无暇进食,也不至于无聊到令人沉默,只能埋头数米。它也最适合多人一同享用,贡献了无数精妙的吐槽和笑声,像滚沸的红油火锅一样热闹。
我们还看了很多难看到好笑的电视剧和综艺,各式各样的娱乐节目剪辑,美食视频,猫猫狗狗,各地旅游和吃播,还有一些我在心里觉得很无聊的网红vlog,各种好笑的不好笑的,好吃的不好吃的,就这样一顿顿饭过去,有一个同事怀孕了,从六个人变成五个人,拥挤的会议室稍微宽松了一些。同事生下女儿回来了,于是我们又继续,在周一到周五,中午十二点半到十二点五十的这个时间段里,占据会议室如守卫一条战壕,接力一般彼此催促,热饭,拿外卖,上厕所,接水,一趟趟进进出出,终于坐定开饭,觥筹交错。我曾经以为生活会永远这样下去,如同人不论在何处都要享用一日三餐。直到有一天,z离开了公司,过了两个月不到,w也离开了。z本来想在午饭时间告诉我离职消息,同属一个小组的其他人都已经知晓了。但那天我请假了。如今我已经忘记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只记得那一周发生了很多事,我得知了很多预料之外的事情,第一次感到我一成不变的生活里有秒针的声音响起,一格一格跳动,像沉睡了一个冬天的河流逐渐破冰,带着某种新鲜的阵痛,提醒我此刻绝非永恒。
跟z吃散伙饭那天,我们去了最熟悉的餐馆。这几年,我们光顾那家餐馆应该有不下二十次,考虑到有一小半的时间都在居家办公,这几乎算是一个壮举。我的最爱是剁椒鱼头里的米粉,每次大家都会为我额外单独点一份粉。但等到告别的消息浮现,我才突然开始回溯那些我一度珍视却渐渐遗忘的事情。当我陷于难以言说的孤独与生活的困境,接收到一点点善意就觉得原来同事情谊也这么宝贵。我觉得自己很幸运,能够和她们一起吃午饭,能够在一群人中间拥有自己的signature——譬如那份多加的米粉。我逐渐回忆起来,第一次吃多加的米粉,是2022年的元旦前夕,那天由于人太多,我们六个人挤在一张四人桌上,簇拥着一桌总是点多了也总是能吃完的菜。我们和去云南雨崩徒步的几个同事打了视频电话,给刚到机场的他们炫耀我们的午餐,那几个人中间有我后来的伴侣,也有两个之后结婚的同事。他们结婚时,我们在这家餐馆里拉了定制的横幅,买了蛋糕,编了一个日常聚餐的幌子,想给他们惊喜。结果那天早上新郎新冠阳性了,蛋糕在送来的路上撞歪了一角,我们三个急得冒火,最后还是按原计划,在新娘走入餐厅包厢的一瞬间放起了他们最喜欢的《First Love》。蛋糕是我定的,是一座雪山的形状,有蓝色的湖泊和茂密的草甸,我把歪掉的一角小心翼翼扶正,说,山都被你们的爱情倾倒了!这几乎是不擅言谈的我说过最得体也最真诚的一句漂亮话。新娘流着泪说这都是什么啊,然后拨通了新郎的视频电话。我们泄下劲来,嚷嚷着赶紧开饭饿死了,并照旧一扫而光。
吃散伙饭那天的情形如何,我却毫无印象,只记得那天回家之后,像往常一样吃饭洗漱休息,躺下之后开始漫无边际回想,我们三个人到底一起吃了多少顿饭。除去公司和常去的餐厅,再除去几次户外活动结束之后的多人聚餐,也还有一些临时起意的时刻,有一次在东直门吃川菜,吃完之后我们去给w搬家,我对猫毛过敏,在室内待一会就要打开窗户,努力呼吸冬日晴天清冽的空气。还有一次在一番街吃日料,那天我多喝了几杯,一直晕乎乎的,我们被好几桌日本客人环绕,很烦躁又开心地大声讲着公司的坏话,想着反正没人能听懂。后来也这样讲着,忍耐着,忍耐的同时倾吐着工作给人带来的不适,疲惫,愤怒,痛苦,以一种总是戏谑的、不能太认真的方式,直到有人先离开。我曾经预感我是三个人中间忍耐最久的人,如今看来也的确如此。我不知道这种感情如何定义,说是友情,但每个人在被问到你和谁一起的时候都会说我和同事一起呢,同事给我的,我们公司同事带我去的,我听同事说的,没有人会说朋友。但如果只是同事,但如果仅仅因为一顿饭把萍水相逢的人聚在一起,那也是很长的、发生了很多事情的几年。可能有一天,真的如同所有比我年长的人告诉我的那样,再长的时间都会变成短短的一瞬,成为记忆中一个模糊的地点,一种难解的气味,一团暧昧不清的群像,再也说不清跟谁在哪里吃过什么饭。我只是难过,想到终于我也会习惯这一切,嘴上说着不忘记但是忘记了这一切。
饭还是要继续吃,从六个人到四个人,会议室的桌子终于够用。我们新建了一个群,用来每天通知在哪个会议室吃饭。群名来自某次中午看的视频,是一个和英国人结婚的东北阿姨,喜欢对着老伴说,你hun不hungry啊!在那之后,我把群名改成了hun不hungry,继续在工作日的中午十二点三十分站起来,往饭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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