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自由之路，道阻且长

当我们品尝着鲜嫩多汁的玉米时，当我们宠爱着萌态可掬的汪星人时，很少有人会意识到，它们其实都是人类精心培育和选择的产物，在经历了无数代的育种和杂交，筛选和淘汰之后的人为干预的产物。而今天的基因技术又令这一行为变得愈加高效和强大，相信二十年后的食物和宠物都会更加符合人类——造物主——的喜好。

问题在于，意识到这些又如何呢？

既然人类不断地创造着符合自身需求的生命形式，那么对于自己的同胞，人本身，这一行为是否同样适用呢？当然。事实上，自从人类建立社会起，改造同胞的事情便层出不穷。掌握权势的人们制造奴隶、农奴，训练杀手、宗教卫士，还有培养忠顺的臣民，无私的螺丝钉，所有这一切，本质上就是将人当成食物，当成宠物来看待。也就是说，我们不断在进行着培育人的工作，人类从一开始就是自己的造物主。因此，整个人类的演化究竟是凭籍着每个个体自身的意愿还是说如同我们对动植物所做的那样，不过是一群人对另一群人的塑造和筛选？这听上去很虚妄，然而，意识到虚妄——正如楚门了解到自身处于一个大片场——也许正是通往真相的开端。

究竟何为真实？何为虚假？那些被人类控制了进化过程的动植物，它们的生活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例如一只博美犬，从外观到体味乃至习性都是人为严格控制后的结果，作为宠物确实十分合适。然而，对于博美而言——如果它能够进行自我反思的话，它是生活在一个对其而言真实的世界吗？

在美剧《西部世界》中，对于那些由人类制造，人类赋予其形体，性格，cornerstone（基石），storyline（人生）的host（人造人），真实的人类自然是不会将其当作“人”来看待。而当这些host觉醒（意识到自己原先的一切都是被人类工程师设定的）之后，便开始否定人类造物主的行动，寻找属于自己的真实人生。

这一科幻故事给我们的启示在于，真实与虚假的界限并不在于你是处于物理世界还是梦境世界，而是在于你是否意识到你有自由决定命运的权利，哪怕这个决定是去死——We all deserve to choose our destiny，even it is death.

然而问题在于，尚未觉醒之前，那些接待员们还是以为自己是有权利决定自己生活的，尽管一切（甚至连台词）都是人类工程师和故事编辑所预先设定的。那么，对于真实世界中的人类，比如法老麾下的一位士兵，或者十字军东征时的某个宗教信徒，抑或追随某种主义的革命者，他们的自由究竟是确定无疑的还是值得怀疑的呢？

不过让我们先把这个问题放到一边，回过头来看看大家都喜欢的古装片。我们是否想过，距离我们几百几千年前人物的故事（如宫廷斗争，如爱情悲剧，如侠客传奇），其中人物的话语、品行和追求，这一切之所以能够被复制，并让我们觉得真实（fidelity），其可能的前提是什么？

因为我们认知到，历史并非随机的冲动和偶然的事件的堆积，恰恰相反，任何一个时代都有其独特但却有迹可循的命运（故事线），而各式人物在其故事线之中往复循环，也即是《西部世界》所谓的loop。今天的编剧导演们正是在这一前提下重塑了真实的历史——至少是让我们觉得真实。那么设想一个处于某个历史loop中的人，他的人生究竟多大意义上是自由的呢？

很容易去想象一个生活在明代的士兵孩子，由于是兵户，所以不出意外的话，他的命运依然是当兵。他的下一代也还是如此。也许他能够成为一个优秀的士兵，并得到嘉奖，甚至成为将军。当然也可能在第一次作战中就不幸牺牲。然而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跳出系统设定的故事线。他不可能成为一个高举共产主义大旗的斗士，他也不可能成为同性恋维权运动的代表，我们都知道这不可能。

既然历史是如此的，那么当下的现实呢？想象生活在今天中国上海的一个中产偏上家庭孩子，其命运难道不是一条已经写好的故事线吗？进口奶粉，高级小区，私立学校，保姆，家教，游学，出国留学，500强企业……

因此问题又被重置，对于被设定命运的造物们，从玉米到host到我们自身，它们如何才能学会分辨自己的哪些选择是被设定的，又怎样才能跳脱出设定获得自由？他们如何才能看到真相并达到觉醒呢？

host们是基由记忆而觉醒的，就是说他们意识到自己曾经历过与当下完全不同的人生（可能是节约成本考虑，人类常常给同一个接待员完全不同的故事线，虽然删除了“前世记忆”，但不知为何无法删尽），然后这迥然不同的记忆冲突所带来的刺激诱发他们觉醒了。

这就好比佛教轮回理论是真的，每个人都有无数个前世，然后突然有一天你能想起来自己所有前世的经历，那我相信你也就立即会痛苦地问：究竟哪个我才是真正的我？比如你此世是个将军，执着于建功立业，双手沾满了敌人甚至妇孺的鲜血也依然以此为荣；而另一世却是个母亲，由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敌人杀死所以仇恨战争。或者说前世你是一个奴隶，受够了各种折磨并最后劳累而死，另一世是个奴隶贩子整天以贩卖奴隶为乐。如果这些记忆全部都是属于你的人生，那么，你到底该如何自处呢？当然，在佛教看来，正因为如此，执着才会被消解，你便获得了觉悟。

这种基由认知到不同经历彼此间的不相容和荒谬进而引发对终极意义的思考的路径，确实很精妙。可惜轮回只是佛教一厢情愿的假说罢了，并无实际的经验支撑，所以我们显然无法指望通过这种类似“奇迹”般的途径觉醒。

那么剩下的可操作的觉醒途径是什么呢？去认知，尤其是认知历史的复杂性和多样性。不错，尽管个体的生命短暂，不到百年，但全人类的记忆却可以一直追溯到百万年前，站在这一数量庞大的记忆库中，我们是否能够觉醒呢？

当然有可能。

迄今为止，地球上已经生活过1000亿人，尽管他们的每一个都不一样，从长相到DNA，但他们的人生故事，却在很大程度上是近似的。古今中外，人类的悲欢离合不外乎那么些，其种类和数量肯定远远小于1000亿，我估计如果归纳一下的话不会超过一千种（只需要考虑下我们在电影院里能够看到的电影类型就大致可以得出这样的判断了）。也就是说，大多数人的人生，也就是在重复某个不知已经被多少人重复过多少次的storyline罢了。要令自己的人生与众不同，这点几乎不可能（并非人人都能成为亚历山大、牛顿、哥伦布、孔子或释伽牟尼这样创造历史的人物的）。幸好正如《西部世界》中的host们所领悟到的，觉醒并非意味着出类拔萃，而是意味着自由意志的选择。还是那句话，“We each deserve to choose our fate.” 所以觉醒后的梅芙并未因为她的女儿只是人类为其设定的故事内容之一而对其弃之不顾，她选择冒着失去一切的风险去找寻那个在人类工程师看来“it’s just code”的女儿。所以问题的关键在于，你是否清楚认知到自己所面对的世界（哪怕仅仅是代码）并做出选择。

“自由乃是对认识的认识”。也就是说，我不仅得知道我不能乱闯红绿灯，我还得知道我为什么不能乱闯红绿灯，然后我再作出选择，是接受这个知识还是拒绝这个知识。这时候我就对知识获得了裁判权。于是，我可以对其进行修正、完善和再创造。这才是自由的标志。

也许有人看到这里会说，这不是很简单的吗？不然，其实这意味着，你要跟那些习以为常的知识进行斗争，意味着你要能够跳脱出个人的记忆，并将人类的整体记忆作为自身选择和行动的出发点。

比如说，你出生在中国，你便是中华民族的一员。你将之作为自己人生的基石。然而，拥有这一认识丝毫不意味着你是自由的。你必须去思考，你为什么会有这一认识。你得去考察中华民族这一认知，这时你会发现，中华民族不过是1903年才出现的一个概念（梁启超首创），汉唐时代的人们压根不会觉得自己是中华民族的一员（只有汉人和匈奴之分）；再往前走下去，你又会发现甭管中华民族还是日耳曼民族，居然都是来自非洲草原的智人，只是走出非洲之后分了家而已。于是，在得到这些记忆之后，为中华民族奋斗这个故事线就会变得不再那么吸引你了——至少它失去了原本的义不容辞的正义性。

当你对这样一些本来义不容辞的观念去进行认知并意识到这些观念本身的“虚假”之后，你还能好好的继续你原来的storyline吗？我不得不说，你的生活再也不会像原本那样了。

在这个生产过剩的时代，人对人的生产也是从未有过的高效，但同时也更加隐秘。因为没人会告诉你：你命中注定就是一个士兵或者一个农民。大家似乎都在鼓励你自由发展，改变命运。但事实上，更为丰富的故事线并不代表你自由了。我只能说，编剧更加聪明了，但你依然还是个身不由己的host。比如在这个国家，由于高考制度的设置，你会发现，对于大多数年轻人，读书考大学依然是唯一可能的故事线，在这条故事线下当然有各种分支，考上的或考不上的，穷但考上的或考上却因穷失学的，大家都在一个剧情设置下上演悲喜剧，最近几年，编剧又给加上了出国支线剧情，不过也是换汤不换药的考考考，真是有够无聊的。

然而你只要站在人类整个历史的视角去看，便会立即发现统一的考试不过是才千年的故事线，之前的人类，无论秦汉还是希腊罗马，并不会整天围绕着考试转，或者说，他们压根不知考试为何物。所以，既然考试并非人之为人的本质规定，那你为何非要跳进它的陷阱呢？

就算你意识到了这一切，然而，获得自由依然并不容易。看过《西部世界》的观众都知道，假如某个接待员出现不符合其故事线设定的举动来，就会被回收然后重置。人类社会何尝不是如此？一旦某人做了不符合当时社会的举动，轻则被父母师长耳提面令，重则就是会被社会排斥压抑了。所以说，你还是得乖乖地按照设定的故事线生活，不能反抗给你的设定。于是，所有人依然还是被编织在命运之网中的host罢了。

不过，我们虽然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注定无法完全摆脱命运之网。但是，认知上的自由并非遥不可及。而要走出这一步，首先，用康德的话来说，就是要学会重新审视一切价值！不错，认识你的认识是如何而来的，是通往觉醒的唯一途径。至于觉醒之后能否获得自由，则就不是任何人类的课程所能教导的了。因为，那些真正自由的人——开创新的历史篇章的人物，从来不是在课堂上教出来的。

好了，现在，我要说，即便是走向觉醒，这依然是一条危险的道路，它意味着你将从此与那些习以为常的观念告别，意味着你会发现人类对人类所做的那些或堂而皇之或隐秘不宣的改造，所以，请你鼓起勇气，准备好去重新审视一切，去迎接一个全新的世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