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神秘学狂热
……陈莲河的诊金也是一元四角。但前回的名医的脸是圆而胖的,他却长而胖了:这一点颇不同。还有用药也不同,前回的名医是一个人还可以办的,这一回却是一个人有些办不妥帖了,因为他一张药方上,总兼有一种特别的丸散和一种奇特的药引。
芦根和经霜三年的甘蔗,他就从来没有用过。最平常的是“蟋蟀一对”,旁注小字道:“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似乎昆虫也要贞节,续弦或再醮,连做药资格也丧失了。但这差使在我并不为难,走进百草园,十对也容易得,将它们用线一缚,活活地掷入沸汤中完事。然而还有“平地木十株”呢,这可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了,问药店,问乡下人,问卖草药的,问老年人,问读书人,问木匠,都只是摇摇头,临末才记起了那远房的叔祖,爱种一点花木的老人,跑去一问,他果然知道,是生在山中树下的一种小树,能结红子如小珊瑚珠的,普通都称为“老弗大”。……
(鲁迅《父亲的病》)
各位是否有和迅哥儿一样的经历?自己或者某位家庭成员生了顽固怪病,亲戚不知从哪里请出一位神医,或者拿出一门偏方,信誓旦旦地称药到病除,“我七大姑家的八大姨就是吃了这个好的”,然后吃了神药之后,病人除了新增腹痛难耐一项,原本的症状并无改善。
经常出现的怪事还不止这一项呢。倘若是说神药偏方是因为中药文化博大精深,有些无法被现代医学统计进去,勉强也说得通;但是把写着鬼画符的黄纸塞进人呼吸道里,便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科学道理了。
各位须知,现实世界可不比武侠小说,武侠小说中江湖术士虽然是低贱职业,但是好歹能管点用;现实世界中就不是低不低贱的问题了,是毫无用处的问题。奇怪的是,老是能有一群这种野生的“大师”存在着,等有人生了什么疑难杂症,吃中药都调理不好的时候,他们就要被请出来了。
更奇怪的地方来了,成分未知的神药能引得许多人趋之若鹜,但是你若是帮他们把成分给标出来,他们反倒“怕”起来了。食品科技大王辛吉飞的走红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观察辛吉飞视频的文案,会发现他从来不提哪种添加剂有什么作用,限量是多少,超出限量会对人体产生什么样的危害,只会概括为“科技与狠活”来吓唬人,结果他的观众们还真的被他给“唬”住了。
以上种种,可以部分归因于愚昧与教育程度低,但绝不能以此概括——像这类“神药”“大师”,正常人一看就知道是骗人的玩意儿,有许多教育程度高的大学生也能中计呢。还有些是本来不信,但是在亲朋好友苦口婆心的劝说之下,迫于无奈顺从的,到最后竟也默认了这离奇现象的发生。
那么问题在哪儿?教育当然是有用的:但凡是能掌握高中级别的化学与生物学知识,都会知道写了符咒的黄纸就是一堆破烂纤维,吃下去除了卡嗓子毫无用处;也不会觉得不给中药药材根据有效成分进行科学分类是出于某种长远和必要的考虑。当然,有用的前提是“掌握了”——而有些人是否真的掌握了,这里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既然说到中医药,就不得不提及“中医”的现状:一方面官方希望通过支持它来树立一点儿文化自信,另一方面行业几乎毫无规范,骗子和只会夸口的比比皆是,就变成了现在官方越大力宣传,牛鬼蛇神反而越多的局面。笔者的某位学医的同学甚至有一门必修课是识记和中医相关的古文——拜托,这玩意儿能对学生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吗?
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至今仅有 74 年,1978 年正式开始现代化至今也才 35 年,花的时间比发达国家中历史最短的美国都要短很多,有一些看起来“没那么必要”的事情就在现代化过程中偷偷地被……落下了。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与西方不同,并不是社会观念随着生产力发展而逐渐推进,而是在一个原始的前现代农耕社会中粗暴地被先后塞入了野蛮化的资本主义模式(1840-1940 年代),然后再是同样粗放的社会主义模式(1949-1978 年),最后终于到达了接近现代资本主义的模式(1978 年至今)。
人们观念的变化总是落后于生产力的发展,并往往对它起到反作用:每当一种在未来必定改变世界的发明被制造出来的早期,发明者总被当成疯子,或者他的发明被当成奇技淫巧无人问津,甚至有的倒霉蛋直到死后才被认可。
如果我们深究,这种对神秘事物的迷信,或者又可称为神秘学狂热的思想从何而来?与其在案例们中间追本溯源,不如从另一种角度切入:“神秘学”的反义词是什么?正是“科学”。对“神秘学”的崇拜,也正是对“科学”的轻蔑。但是要注意,这里的“科学”不只是一种知识,它更是一种思维方法,对未知事物通过“科学的”途径,比如查证资料,根据类似知识联想,逻辑推理等办法来确定,而非通过所谓“直觉”,甚至道听途说来推定。
甚至类似的问题显现成为了一个全球性的问题。去年在全球各地架设 5G 网络天线时,由于恰逢新冠病毒流行,传出了某种“5G 网络传播新冠病毒”的谣言——在印度这样的地方,真有不少人相信这个谣言,去破坏 5G 天线塔也就算了,但是英国与荷兰这样的发达国家都有同样的实践者出现,那就不太正常了。这说明,什么文化传承与教育问题可能有影响,但影响绝对有限:面对熟悉的事情,人们可能还能试着用科学的方法分析,面对 5G 这种不熟悉的事情,他们就手足无措了。
怎么办?很显然,解决办法只有养成科学的思维方式——但是这玩意可不是说养成就养成的,学校里又不教这么复杂的东西,或者说想教也费劲:思维方式和知识不一样,不能纯靠记忆,要结合实践的学习,也就是说需要一种支持“科学的思维方式”的环境,才利于这种思维方式的学习。听起来有点绕口,不过这算是形成了一个经典死循环了:为了有鸡蛋吃,我们需要先有鸡来生蛋;但是没有鸡蛋孵小鸡,我们从哪里弄鸡来?
事到如今,我们能委以信任的可能只剩下时间了,期望随着时间流逝,科学深入人心,前科学时代的一切问题也就随之解决。那么,中国人对神秘学莫名其妙的狂热会只是暂时的,随着时代的变迁就会消失的吗?从道理上来说,会的,就像左派相信人们早晚有一天会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一样。但是这个过程要花的时间和需要付出的代价又是一个未知数了;我们总不能因为“世界将来总会变好”就忽视过程中人们遭到的苦难吧,虽然“我们”不一定是受害人。
更糟糕的还在后面呢:需要时间来改变的问题还不止神秘学狂热一种,还有解放神学以及无意义的“勤劳”(link)等等——这三个是最严重而且还经常被忽视的,可能还有未被发现的其他问题,反正就这三个已经够我们喝一壶的了。这些说小也小,说要命也确实正在缓慢夺走许多人生命的历史遗留问题们,共同构成了一种“老中”生活的究极图景:男耕女织,自给自足的小农生活,有病有灾靠中药与江湖大夫调理、靠跳大神驱魔,同时愚昧而坚定地乐观着,因为“举头三尺有神明”,祂总归是会保佑我们的吧。
作者:创伤后应激综合征
封面由 AI Midjourney 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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