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係裡的「時差」 | 舊文
我有很多奇怪的習慣,除了以前說過的會給每一年取一個短句,還有另一個習慣,每年的春天等待林奕華的新戲,和每年的夏天等待林奕華的重演,每次看完,要寫一段「回信」。然而去年看過小劇場版《梁祝》之後,劇團便杳無音訊,不知道何時才會再見。不過作為一個等梁祝等了5年的人來說,我想我還是有足夠的耐心和運氣的。
最近再翻看自己寫過的劇場記錄,有很多是屬於特別私人的經歷,唯有這篇關於《聊齋 Why We Chat》的筆記,似乎是最近兩年自覺比較值得拿出來討論。
人·鬼·狐
最近經歷了一些對話和心境的變化,我問了自己很多關於「別人」的問題:我能做到把同一個人的不同面向放回到具體的語境裡面去理解了嗎?我有沒有出於對自己的偏見,而對他人的處境投射了太多的 judgement,無論這個 judgement 是好的還是壞的?抑或反過來,我有沒有把別人的處境套到了自己的頭上?我讓對方通過我看見自己了,還是讓自己的情緒將在乎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給綁架了?
又一次體會到,像一個運動員越了解自己的身體,就越能掌控自己的動作,發揮更好的運動水準;一個人越了解自己,越能找到自己在一件事情上的角色,創造越大的價值。但一個「角色」,必然要在還有其他的「角色」存在時才真正地有意義,就算是獨角戲,都還是有演員和觀眾兩個角色呢。於是,原來我們要認識自己,是和與我處於一個關係裡的其他人對自己的認識息息相關的。
一段關係最好的樣子,大概就是在其中的人一起認識各自的自我的過程吧。
帶著這些心情走進《聊齋 Why we chat》,第一個擊中我的自然是女記者的自白:
「我想給你幸福,你為什麼不要?」
「幸福是你幸福」
「幸福是你幸福是因為我」
「幸福是你的幸福是我給的」
「幸福就是你的幸福是因為我給,我才爽。」
《聊齋誌異》裡面有各色生靈,林奕華取了人、鬼、狐(妖其實也有一點點)。在這一刻,女記者是「鬼」。《聊齋》裡的鬼很有特點,比如我們都熟悉的聶小倩。悲慘的身世造成了她們內在的某種「缺」,因此她們特別惜才,愛才。偶遇才子,便會教他如此這般,以無限春光作為交換與之結合,以期彌補自己心中的洞,重新做人。她們只看見外界的「有」,和內裡的「缺」,因此她們的「給」,也是一種「索」。
鬼和人,乃至鬼和另一個鬼,都是活在不同的空間裡的。
與之相對的是狐。她們修行千年,遊戲人間,會和人發生關係,常常是因為「緣」。譬如說,某個書生偶然路過救了一隻老狐。所以在戲裡,張艾嘉扮演的胡小姐會對王耀慶扮演的蒲先生說:我是來報恩的。
狐有很長的壽命,也有很長的修行,可以看到人的命數(在戲裡表現為張艾嘉和夭折的兒子的對話),所以她能「懂」。她懂自己要什麼,也懂得他可以變成怎樣的好。她的報恩,就是通過一段關係去成全他,也成全自己的修行。可人不懂,或者用戲裡的話說,「總是懂得太遲」。所以人會對狐的幫助習以為常,所以人會很難改變。
人和狐,是活在不同的時間上的,所以註定會分開。雖然我們經常看到的,只是分開的契機,比如孩子的夭折,小三,前度,亦或是家庭之間的矛盾……
貫穿整部《聊齋 Why we chat》的其中一條線索,便是「陰差陽錯」。但是分開並不總是壞事,正如許多我等林奕華的老觀眾都會想起《賈寶玉》的那句台詞:「分開了,我才能想念你。」正是因為分開,讓胡小姐明白,蛻變是需要時間的,是不受她的控制的,有時候也是需要他自己面對的(我覺得在戲裡,灑脫的表妹其實也是一個狐)。所以她最後反而會說「你不懂,但是沒有關係。」改變,是對蒲先生的修煉,也是對胡小姐的修煉。
那「人」是什麼呢?人是生命未完成的狀態。
從萬物有靈到一個鬼故事
還記得在一場和林奕華的對談裡面,作家楊照說:「蒲松齡的『一廂情願』在於這個世界好大,這個世界有狐、有人、有鬼、有妖,狐人鬼妖的世界不是絕對的。人會碰到狐、狐會碰到鬼、鬼會變成妖,那怎麼樣讓這大類別的也並非嚴格劃分的四個世界混同在一起,才是他關心的。那靠什麼把它們混同在一起呢,靠 love and sex。只要有愛情,人就可以克服跟鬼、妖、狐本來不應該被克服的界線。」
人和人本來是這麼不同,每個人和每個人的關係也是獨一無二,又何止是人、鬼、狐、妖呢?關鍵是,我是否還有那份勇氣去對自己,對他人真實?
這個問題,在今天變得非常難回答,因為我們有了一個新人種叫「產品經理」。戲裡面,從暢銷作家轉而開發「齋聊」APP 的蒲先生就是個產品經理。
做互聯網產品,要做「用戶畫像」。這個用戶畫像,與其說是對一個人的描述,不如說是一系列刻板印象:你是「高端用戶」(容易衝動消費),你是「澀谷風」(你買過不少奇怪的服裝搭配),你不喜歡等太久(頁面 load 超過多少秒你通常會選擇放棄購買)……越標準化,越沒有例外越好,這樣開發的工作量和維護難度會降低。所以他們看待「用戶」,其實都是一個個「人的近似值」,夠用,但不是人本身。
真實的人是複雜的,很多缺點,很多例外,很多運氣不好,很多沒有答案……很多非理性的部分。但是現在很多人都不這樣認識自己了,他們會通過 keep 的記錄認識自己,通過博主們對某個類型的人的分析來定義自己,通過一些推薦算法來瞭解自己,其實就是在用產品經理的視角來看自己。(諷刺的是,最優秀的產品經理其實是懂得把人當人來看的。)
然而「例外」依舊會存在,於是在複雜的情緒,得不到的回應(已讀不回)面前,我們變得越來越脆弱。複雜的人,變成了同一個「鬼故事」。年輕人,一方面越來越有能力「掌控自我」,另一方面,越來越脫離真實,沒有安全感。
走出劇場,忍不住問自己:我是否還有勇氣,去直面親情、愛情、友情、大我、小我裡面的各種矛盾,接受每段關係裡的 bug,而不是用一個個「人設」來代替去了解一個人需要的時間和疼痛,用「換一個」來逃避「已讀不回」,用「齋聊」來消磨本該屬於獨處的時間?
原文寫於2018年1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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