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典》--- 民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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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一日,党庆大典在风雨飘摇中如期举行。连续两天的降雨在典礼举行前终于停下。原本板结的阴云显出裂隙,透出亮边。风有些凉,把湿漉漉的彩旗吹得逐渐舒展。风雨扫除了雾霾,空气十分清新。因为中共主席遇刺的戏剧性还未消退,这次大典吸引了全球目光,前来采访的媒体记者上千。出乎意料的是中国方面前所未有地开放,来者不拒,一概批准。包括以前被定为「反华」拒签的媒体和记者这次也未受刁难。天安门下面为媒体搭建的拍摄台比以往历次庆典都大,上下六排,每排有几十台摄像机,排得满满。

二十万集会参加者按单位被分配到天安门广场的不同区域。除了旗帜和标语牌,每人手持一本颜色翻页册,庆典时跟随指令翻到不同颜色顶在头顶,从天安门上便会看到各种歌颂共产党的巨幅画面。游行队伍和彩车在天安门东侧长安街排好队形,延伸到建国门。原本当做重头的阅兵队伍却没出现,武器、车辆、飞机都不见踪影。按照军委指令,他们在北京外围护卫,不得进城。

中国就像一艘巨轮,即使发动机突然爆掉,仍在惯性中沿着原本航道滑行。表面看,人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大典也是这样,排练了大半年,既然上面没人说停,组委会就照常上班,按照原来的日程运转,直到今天正式举行。不过差别还是有的,广场上集结的队伍明显松怠,没有了最初排练时强调的纪律和紧张。工作人员甚至指挥者也显得茫然。人们不是排列成行,而是三五成群聚堆聊天。旗帜和标语东倒西歪。统一发的服装被穿在外面的各色雨衣搞得场面杂乱。过去了快一个月,主席被刺仍是中心话题,到底会怎么发展却没人看得清。不过也就是当做一个够刺激的话题说说,本质上与人们无关。太阳照常升起,生活依旧进行。

为了防范再发生刺杀危险,除了众多军警守卫,还有中南海调来的六架无人机在天安门上方往复拉网式巡弋。整个天安门和观礼台被一个特大的电子屏蔽罩覆盖在内。那屏蔽罩可以发现任何穿越的物体,哪怕是蚊子。负责大典警卫的土佐保证绝对安全。

天安门上,参加大典的主宾依次登场,被引导到按地位安排的不同位置。在京的中共领导人和政府首脑,在世的前政治局常委和委员,外国共产党代表团,还有按惯例出场陪衬的各界代表。主席的小姨子对老叔心存感激。是他把她从专案组的隔离审查中放出来,让她继续进行大典筹备。大典一度被认为容易激发人们对主席遇刺的联想,有人主张停办。没有老叔坚持,她好几年的苦心付出就会白白虚掷。虽然主席的死对她的打击很大,不再有大树荫蔽,但她不愿陷于哀怨命运,既然未来得靠自己,大典能让她在全世界露脸,后面的机会就会接踵而来,而取消大典她就再无出头之日。

老叔坚决驳回了取消大典的主张。他说主席是为大典而死,取消大典主席就等于白死。试想主席活着能同意取消大典吗?那等于是向敌人退缩。必须让敌人看到,他们的凶残不会得逞!同时也通过大典向全国人民和国际社会表现党的团结和国家稳定。没人能反驳这种铿锵言辞,大典因此照样举行。不过此刻从天安门上往下看,作为总导演的小姨子对大典队伍的懈怠很不安。无疑是历次大典中最水的队伍。对她的忐忑道歉,老叔表示全不在意。

「这种时候能搞到这样已经很难得。以后这样的场面再也看不到了。」老叔拍拍她的手臂走过去。后一句话让小姨子摸不着头脑,却不好多问。她在圆乎乎的老叔面前比在不怒自威的姐夫面前更紧张。从出事到现在她始终跟姐姐和外甥联系不上。自己虽自由了,专案组并未放过她,还会随时找她问话。这使她对后面到底会怎样充满不确定的担忧。

在确定排列位次时,老叔把自己放在边上,但他却是全场的灵魂。表面上主角是正国级党政首脑,占据了天安门中间位置;各届元老们也备受尊崇,位于前排,他们都不是能在这里做决定和发指示的人,甚至想不出席都做不到。哪怕可怜兮兮地说身体不好,难以行动,国安委会派来温柔体贴的照料小组,带着专用担架,抬也得抬上天安门。背后那只无法违抗的手就是老叔。

九点钟是大典预定的开始时间。广场上的人们停止聊天议论,伸头往天安门上看。了解中国政治的人都知道,这种场合由谁主持,由谁发言,出场次序和排列位置,都是进行判断的指标,看得出实权归属和阵营划分,以及在刻意营造的外表之下掩藏着怎样的实情。媒体上消失多日的总理未出现,虽有传说他是刺杀主席的幕后黑手,他的未出场应该是外界得到的第一次证实。外国记者立刻对此发出报道。

让人们惊讶的是完全不像以往庆典,没有开场仪式,没有进行曲,没有礼炮和升旗,也无任何显示大典的隆重。只见一个矮胖笨拙、身穿灰色中山服的身影从边缘走到中央的立式麦克风前。记者们用长焦镜头推成特写,认出是将主席遇刺用奇特方式通告世界的老叔。那次他是视频亮相,这次是真身显形。此时,现任党政首脑在他左侧,前任党政首脑在他右侧。他取出折迭的讲稿,把近视镜换成老花镜,再把发现拿颠倒的讲稿颠倒过来,咳嗽一声,被麦克风送到分布广场四周的大功率扩音器,声如巨雷,使广场上少数还在说话的人住嘴。几十万人一起静听。

大部分人都以为老叔担当大典主持人,那已意味他的地位前所未有地跃升。传统上大典主持人是二把手,做大典讲话的是一把手。当发现老叔并非是主持而是直接开始讲话时,人们就更加惊叹。这完全不合程序,主持人和发言人是一个人,或者说干脆没有主持人。但是什么都不如老叔的讲话内容让他们感到震惊。不,那不是讲话,那一板一眼平淡念出的讲稿是一场天翻地覆,字字震动世界。

「中国共产党的党员同志们,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全国同胞们,二十八天前,就在我站的这个位置,党的主席、国家元首被刺身亡。现已查明,幕后指使者竟是党和国家的二号人物。其中的细节和证据将由司法机构公布传达。现在刻不容缓的是要解决更根本问题——这种领导人之间的权力之争在历史上多次把党和国家推向险境,这次竟发展到暗杀最高领导人。目前危险正在蔓延,形形色色的野心家浑水摸鱼,使党面临分裂,造成社会动荡,威胁人民幸福。因此,形势逼迫我们必须以壮士断腕的决心力挽狂澜,才能避免灾难降临。

「造成这种状况的根源,在于权力不是来自人民,人民不能制约权力,而是在少数人之间相互争夺,最终一定会置国家和人民的利益于不顾。对此的根本解决只有一个,就是改变权力来源,让权力变成由人民授予,才能让当权者真正变成为人民服务,对人民负责。这是血的教训。不仅人民的利益需要如此,当权者自身也才能得到根本的安全。

「马克思主义要的是人民掌握统治权,历史上的人民革命也是以此为目标。中国共产党本来最讲民主。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毛泽东在延安的著名谈话早就指出,要跳出统治者兴衰的周期律,靠的就是民主。党的《新华日报》当年发表了那么多争民主反独裁的言论,既是历史的先声,也是对人民的庄严承诺。民主不是资本主义社会的专利,不是只属西方的东西,而是无数革命先烈用鲜血换来的人类文明和进步。毛主席搞的文化大革命是把权力交给人民的一次最大实验——相信人民,依靠人民,言论自由,结社自由,文革体现了前所未有的大民主,充分展示了毛主席的民主理想。

「在中国共产党建政初期,面对敌人的包围和扼杀,需要有一定时期的专政,但那应该是暂时的,不能成为永久,是手段而非目的,一俟政权稳固就应放弃。然而专政时期形成的特权阶级却不再愿意交回权力,而是把权力变成了私人占有,导致各种权力斗争、路线斗争、宫廷斗争,直到今天党的主席被刺杀,到了亡党亡国的边缘。深刻反思这种教训,更让我们看到毛主席要把权力交给人民的英明伟大。

「文化大革命未能实现毛主席的理想,是因为革命激情主导的大民主缺乏程序性,无法在日常政治生活中持久,当革命回归常规时,承担管理职能的官僚集团便会再度复辟,重新把持权力,更加视人民为敌,彻底剥夺了毛主席授予人民的权力。总结这个经验让我们认识到,必须建立制度化和程序化的民主,才能最终实现毛主席的理想。而其中的关键,就是要对当权者实行全民普选,让当权者接受人民的选择和授权。

「在中国共产党的建党大庆之际,我宣布,伟大的中国共产党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从此放弃专政,把权力交还给人民——从此让人民以普选方式选择国家领导人。在这个意义上,今天的庆典不是为了纪念历史的仪式,而是向人民交权的仪式。

「我宣布,从今天开始进入向人民交权的过渡期,两年内完成修宪,举行对新宪法的全民公决;三年后的今天,依照新宪法举行全民选举。届时,所有权力交给新当选的政府,实行军队国家化和彻底的司法独立。地方各级中共组织全部脱离执政。地方将在新宪法框架下进行地方选举,组建地方政府。

「全党全民都要树立这个认识,民主是最大的国家安全,也是人民安定幸福的根本保证。从把民主提升到国家安全的高度出发,由国家安全委员会负责民主化改革、宪法修订和过渡转型,正是国家安全委员会的职责所在。民主转型必须保证平顺,是一个充分的法治进程,绝不允许发生社会动乱和国家分裂。因此,在选举出新政府之前的三年时间,当前的国家体制继续运行,由国家安全委员会主持日常行政管理。国家安全委员会要求各级政府、军队、社会团体、全国各族人民在过渡期保持稳定,听从指挥。国家安全委员会严正警告任何力图破坏和平、制造冲突的野心家和分裂势力,必将遭到绝不留情的打击!

「最后,我向世界各国政府呼吁,支持中国的民主转型,提供你们的帮助。中国将加入国际民主社会的大家庭,为人类共同价值和普遍人权与国际社会进行合作。北京世博会将如期举行,走向民主的中国将以最大的热情接待各国参展者和观众,把北京世博会办成全球庆祝中国民主化的嘉年华!」

广场上几十万人瞠目结舌。对代表共产党的老叔所说要把权力还给人民——也包括他们,既没有欢欣,也没有鼓掌,而是呆若木鸡,全无反应。他们从未想过共产党会走这一步。若非眼见耳闻,听别人这样说,一定会被认为是开没边儿的玩笑,或是妄想症患者的谵语。即使此刻现场亲耳听到,也首先怀疑是不是幻听,掐一掐自己大腿,或瞟一瞟旁人表情,却不敢问。

老叔对出现这种尴尬早有预料,并不期待掌声或欢呼,准备好了对应。他的讲话结束于按传统方式喊口号,最后一字刚落,他便按下麦克风旁的按钮。按小姨子设计的程序,那本是该在庆典结束时才按的。按钮让遍布广场的扩音器响起高亢音乐伴奏的雄浑大合唱,背景是无数群众海浪般的欢呼声。若是不在现场,看转播的人会把那欢呼当成是广场群众为老叔讲话而发。按钮同时释放出成千上万的气球升腾而起,在空中五颜六色翻舞。其中有三百个大型气球悬吊花篮,升到二百米高度后自动打开篮底,花瓣倾泻下来。一时间广场上方花瓣沸扬,好似开了盖的蒸锅,至少从电视屏幕上看很有普天同庆的样子。

不要说广场上的民众瞠目结舌,连见多识广的各国记者也不敢相信,一遍又一遍问翻译有没有译错。会中文的记者则怀疑自己中文水平不够造成了误解。让他们震撼的除了老叔的讲话,还有权力集团表现的一致。分列两侧的党国要员在听老叔讲话时神态没有任何异常,如同过去听惯千百遍的老生常谈,似乎其讲话是权力集团深思熟虑的共识,在老叔讲话结束时还一致地鼓掌!虽然照旧是那种官僚式鼓掌,毕竟也是鼓掌。奇怪的是这明明是非同寻常的历史性时刻,他们却为何显得这般稀松平常?

人们不知道,权力集团的表现不是因为与老叔一致,而是因为老叔的一个伎俩。他让蛛网组通过网络侵入庆典的音响系统,把天安门上的扩音器与广场的扩音器分成两部分,分别传送不同声源。同时开启了电子屏蔽罩的声波隔绝功能,至少能把内外声音隔绝掉百分之七十五。加上两区之间的距离和各自声音掩盖,天安门上便只能听到本区扩音器放出的老叔讲话,那是事前的录音,通过电脑控制,与老叔现场讲话节奏同步,至少不会看出明显错位。录音讲话中的内容全是老套,丝毫没有出格处,几乎是照抄以前类似场合的领导人讲话,即使用官场标准衡量也属教条死板,符合以往对老叔的印象。因此虽然老叔发表大典讲话是僭越,但既然是他在主事,发言内容中规中矩,听到老叔最后喊口号「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万岁万岁万万岁」时,仅出于政治正确,他们也不能不为此鼓掌。然而,广场民众、媒体区的记者和对外转播系统中所听到的老叔真实声音,那口号却是 「勤劳勇敢智慧的中国人民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安门城楼上只有小姨子听到了老叔真实的讲话。她作为大典仪式的总导演要同时监听中央电视台转播。她把耳机摘下又戴上,最后干脆一个耳朵听耳机,另一个耳朵听天安门上的扩音器,才确定两个讲话不一样。但是以她的身份,她敢说什么呢?看着那些被卖了还在鼓掌的共产党高官们,尤其是老叔在结束讲话的一刻按下按钮,造成漫天沸腾的色彩和爆发的欢庆感,她觉得外表平庸无趣的老叔简直就是制造奇幻的魔法师,若是改行当导演,绝对完胜她。

老叔讲完即离开,没有回到自己位置,而是进了通往城楼的侧门。他的讲话打乱了一切,小姨子不知道该怎么进行下一步,是否还能进行下一步?做为主持人的老叔没发话,难道要她自行指挥游行开始?老叔刚讲完那番话,难道还能让歌颂党的伟光正、坚持党领导的标语登场?还能让以往历届核心的巨幅画像露面?小姨子这才理解了老叔那句莫名其妙的「以后这样的场面再也看不到了」。

扩音器播放的人声鼎沸让广场上的人们回过神来,开始相互试探求证。虽是小心翼翼压低声音,但几十万人同时如此,整个广场就成了轰轰作响的共鸣箱。人们不自觉地提高嗓门,加上被证实后的刺激,声音越来越大。等待游行的队伍也散了队形,七零八落地聚堆儿议论。旗帜和标语牌干脆扔在地上。小姨子彻底明白,不要说以后再也看不到大典,连这次大典也不可能继续进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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