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疫情的另一种反思——新商品经济体系论

注明：已发在社区的文章写完后，和一些前辈、朋友进行了讨论，后来就有了一些精炼删改与文意补充，感觉需要把更好的版本发出来。但是之前的版本，有参加征文活动，而且也有社区同仁的讨论，不愿意删掉，暂且也存留了。

引言：

当层出不穷的商品，遍布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时，人们惯常讨论的市场经济中“市场”这一概念，已愈发模糊了边界。反而，古老的“商品”形象，在这个时代大为延伸与彰显。因此，本文暂将当下全球的经济系统，概称为——商品经济体系。为示与以往商品经济的不同，题为新商品经济体系论。

病毒仍在全球肆虐，我们发现绝大多数人们，都倾向于放弃平常各国社会最为看重的经济指数，希望尽可能的保全生命。这一刻，生命的意义高于一切。

而疫情终会过去，当商品经济体系恢复运转之时，我们又会否把生命的所有价值，一概投回到体系中？

人类文明，是否仍会不带怀疑与反思的，沉迷于这种体系的繁荣？

正文：

病毒已不可逆转的波及全球，本文希望以经济学专业之外的角度，去观察商品经济体系；及当下，自二战后人类社会从未面临过的冲击——以期获得些微反思与指引。

Part.1 体系形成及发展

商品经济，世人已不陌生了，它的始源，是自然经济时代中，原始氏族有了多余生产物，可当作商品交换为开端的。而其真正发展，是人们迈入工业时代后，不断完善的工业生产带来琳琅满目的商品，运输能力的提升，又让这些商品前往更广博的地域。

这样的过程中，商品原本的概念得到扩展，从最初的农业、手工业生产的多余品，变成了可以工业规模生产的制式物品。

随后，这种概念扩展一直在进行着。1840年代马克思（Karl Heinrich Marx）开始著写《资本论》，在第一卷商品的概念中他写到：“一个物可以只有使用价值而没有（商业）价值，如空气、天然草地、野生林地等；一个物可以有用，并且是人类劳动的产品，但它不是商品”。彼时，虽然工业革命已开展约80余年，但商品的概念仍是较窄的。

而如今，即便是空气、天然草地、野生林地，也不乏是可通过旅行、定居等商业服务去购买的，也都具备了商品属性。一些时候，在社交媒体中人们展示的此类景观，在透露着，值得纪念或炫耀的商品价值。

这也是非常有趣的一点，实际上，如今商品的概念，已扩展到人们可以在社交媒体中展示的一切——从各式各样的物件；到文化艺术类的缤纷呈现，一首歌，一部影视，一种思想；到任何有意思的生活环境，乃至一整套生活方式；再到个人的喜好关注，品味习惯等信息；甚至在人际关系与家庭构建中，凡有大量利益交换的，都在本质上具有商品的属性。

这般扩展下，如今的商品经济体系，同样已和人们曾经认知中的有很大不同，主要表现在五方面特质。

其一，是全球各地区的连接性与关联性。

诸国家的经济系统，如银行、股票证券、石油资源市场等都互相连接。同时，商业生产环节上，原材料、工厂工人、核心技术或管理部门、投资方等，会以分布全球的世界工厂方式存在。

其二，是全球商品的极大丰富。

从世界工厂中的原材料、半成品、产品；到全球各地的美食、风景、生活趣味等，都成为了可供人们选择的品类。只要购买力充足，从太平洋海岛到非洲草原的所有体验，到任何一座国际大都会的万种缤纷，甚至太空旅行，都是开放的选项。

其三，在全球经济较好的诸地区，此体系接入了所有人的生活。

人们不仅可以购买上述丰富的商品，且因网络与个人终端如智能手机的全面铺开，人们生活中的每一个环节，都与整个体系密不可分。从衣食住行，到文娱社交、情绪释放、思想指引等全方面，都是被此体系所触及并提供满足的。

同时，亿万人群被体系连接，他们的注意力和关注度形成流量，他们的各类信息汇成大数据，这些都成为如今商业开展的重要因素。因此，流量与信息大数据二者本身，也都成为极具价值的商品，在各类终端、商家间交易流通。

至此，我们可以说这种体系与人类生活的接入，是双向的。在人们从体系获得丰富选择的同时，体系也得以接入人群的流量、信息和生活，其包涵囊括的范畴，愈发广博。

其四，体系具有较高的包容性。

任何国家地区，只要不排斥整体商品经济体系，那么任何政治倾向、肤色、语言、性别、信仰的人，都有条件接触体系中的一切。此外，不同的经济形式，从亚当·斯密阐述的不干涉市场的自由经济；到推崇行政力量介入的凯恩斯主义；再到由政府主导经济活动的计划经济；还有新兴的大数据指导经济这类主张；它们都能共同运行在当下的商品经济体系中。

其五，体系具有难以被全面描述的运行方式。

一直以来，各类经济学派之间都互有争论；而整体经济学本身，也常被质疑是依靠过度简化的假说来作为理论依据的。可见，要准确全面地描述经济体系之困难。

而实际上，极具囊括与包容性的商品经济体系，更一直在向庞大驳杂的方向发展，不存在任何个人或组织，能准确分析、预测体系中的一切变化。

从以上的特质，我们不难发现，如今的商品经济体系，它的形成是得益于——全球化进程；网络大数据与云储存技术的成熟；运输、通讯及科技制造业发展，智能设备得以普及；等诸多技术和理念进步的。

它已大大不同于，过往历史中，限于某个范围内的商品/市场/计划经济等概念，而是面向整体人类社会的，拥有一种全景般的面貌。并且，自从全球绝大多数的产业，人们的工作、生活都接入其中，甚至可以说，它已与当今时代，绝大部分的人类文明密不可分，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形态。

在96-98年的大规模国企改革后，中国经济体系逐步获世界认可，终于在2001年加入世贸，正式参加全球经济活动。随后国内可以感到，与全球的交流在各方面明显增多。中国知网显示，2001年关于全球化的论文数量急剧上涨，一直到08年左右，保持在一个高峰，直到2014年后开始慢慢减少。近几年，全球化已不再是一种未知陌生的事物。

而智能终端的普及，也并不遥远。2007年苹果公司发布第一代iPhone，真正开启了大屏幕智能手机的潮流，后在08年7月推出3G版。同年4月，中国在8座城市试点推广移动3G。如今被大家熟悉的4G网络，是2013年底由工信部颁发牌照的。工信部报告显示，至2018年7月，我国4G用户总数达到11.1亿户。

从上述方面可见，借由全球化与网络时代发展，得以成型的商品经济体系，其面世时间并不长，甚至可说，是近10年来才逐渐显出全貌的一种崭新系统。（为何笔者不倾向于将其称之为全球商品经济体系，后文中会有阐述。）

Part.2 体系的形容与优势

在托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所著的《利维坦》（也译作巨灵论）中，他将彼时君主政体的国家，形容成神话传说中的巨型海怪，即书名Leviathan的来由。

这样形容的原因，尤瓦尔·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在《人类简史》里，有非常精准的阐述——国家，与一座山，一本书这种可以在物理空间被直接触碰的事物不同；它是人类共同虚构出来，并达成彼此认可的一种体系，是虚拟而非存于真实物理时空的。

但这种体系，它拥有远超个体的力量，是可以通过人们集体的行为，作用于现实时空的。所以它很像是人类共同虚拟出来的巨灵，虽然在现实时空没有形体，却拥有磅礴之力。国家、经济或文化等，都具有类似属性。

如果说，一个国家像一个巨型的利维坦，那么如今囊括人类众多国家，包含各类经济形式的商品经济体系，则是有史以来，人类文明共同虚构出的，最为浩大的巨灵。

要知道，国家和过往的经济系统，都只能影响人们生活的一部分。曾经，工作之外，在个人生活中，有很大部分，可以与这些系统无关。

而如今，个人可以选择的每一种生活方式，都与无所不在的商品紧密关联着。甚至，很多生活理念，都是整个商品经济体系推送到人们意念中的——无数信息涌到个体前，争相告知，这是很棒的娱乐，那是优质的生活。

即便是一个人独自发呆，你所在的场景，穿戴的物件，脑海中的意念来由，也都源于这个巨大到无所不在的利维坦。除非一个人能够赤身裸体的，在荒地中脑海一片空白，才可能是切断了连接。

这种今非昔比，在我看来很像是——一直以来，人类社会通过虚构出文化、国家、经济这种共同认可的故事，在修炼一种“内功”（或西方熟悉的原力/奥法）。曾经，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内力”，只能影响到整体文明的一部分躯体或脉络。但这种“内力”已然可以将人们如细胞般调动起来，积聚成影响现实的强力。借助于此，我们改造了眼前的世界。

而如今的商品经济体系，则像是这种“内功”首次修炼至大成。它不再受局限了，而是打通了所有的脉络，奔流在每一处身躯，每一个细胞间。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我们共同虚构的系统，呈现出一种融会贯通般的“神功初成”形态——它存在于整个人类文明的全部肌体，更拥有了不可思议的强大力量。

《利维坦》中讲到，国家在较大程度上受到主权者的控制。而商品经济体系中，如前文所说，本身有一种内在运行规律，不易被尽述；况且，如今愈发庞大，无人可对其准确描述或掌控。

这种情况，更像在这种人类共同虚构的“内功”中，已显出一种类似“元婴”的存在——它具有自身运行的逻辑，甚至可说是一种朦胧的虚拟意识。它并不完全受制于人类文明这整个形体中，任何躯体、组织或细胞的操控指挥。

从这个角度说，这可能是人类文明迄今为止，缔造出的最伟大的事物。

我想我们都能感受到，商品经济体系的非凡优势。

从个体上，全球各地的丰饶产物，对于大众都是开放的选项。可以想象，若有任何一位古代权贵，踏入现在一户普通的中产之家中，都会被满目闻所未闻的商品物件彻底震撼。

更重要的是，如今，个体可以获得整个商品经济体系的赋能，就仿佛“细胞”受到整体“内功”的加持一般，由此获得强大的力量。比如一些流量最大的消费网红，一人一天就可以促成数十亿计的交易。

在经济之外，精神文明的赋能同样存在，只要愿意花费功夫去检索和深挖，人们去了解人类已有智慧成果的难度，远低于过往任何一个时代。

在群体方面，人类从漫长的，深陷物资匮乏的历史中逐步走出。如今，全球仍受饥饿威胁的人口在9亿左右，占总体约12%。而史料记载，直到17世纪，许多国家死于饥荒的人口，往往高达15%-20%；受物资匮乏困扰的人口，则无以计数。整体商品经济体系，在物资产出与供给上的贡献，可能我们已习以为常，但实际上，这种优势是非常了不起的。

另一方面，体系的共联、包容等性质，增多了全球交流沟通，是共同促成人类历史上首次大范围和平的重要因素之一。

Part.3 三重隐患

商品经济体系的优势显见且非凡，但在其繁盛下，也不可避免地具有隐患。总体来说，这种隐患分为三重。

• 隐患一：泡沫过多

疫情下，我们看到美股破天荒的在短期内连续跌停熔断，并且这只是全球金融市场全面贬值的一处代表。

值得注意的是，与此同时，全球已存的商品和生产力并没有遭到大面积的毁灭或消失（工厂停工更像是一种生产力延后）。商品与生产力变化不大，但市值已大幅衰退。这种差异鲜明显现出——商品经济体系中，全球市场的总值，是远超实际商品与生产力总价值的。

这正是所谓“经济泡沫”的来由。实际上，自从人类创造了货币、借贷、期货等金融工具，人们可以通过借贷垫付等方式，去创造价值；人类的经济系统，已具有超出实际生产价值的“上升空间”——这正是经济系统“内功”中的“内力”，也是其格外强力之因。人们可以通过超出实际生产价值的资本，去投资，扩大再生产，创造新的资本，构造“钱生钱”的链条。

这种“上升空间”，是植根于经济系统这一整套“内功”的。而它们都是由社会共同虚构，彼此认可才存在的。可以说，人类社会对于这一整套体系的信心，就是它们诞生的“功法”。

所以现实中可以看到，一个企业的市值，虽与商品质量、商业信誉等都有关联，但其实最直接的决定因素，就是人们对它的信心。这也解释了，为何如之前的乐视集团，后来的瑞幸咖啡等，因为“讲故事”的能力出众而曾市值高涨。

可这种超然的力量也有代价。一旦该上升空间太过庞大，突破了限度，人们会意识到，自己被欺骗投入了过多的信心，继而会迅速地对其丧失相信，造成这个虚构空间的崩塌，也就产生了经济危机——如同“内功、内力”超出躯体可承受的界限，就会“走火入魔”一样。

在历史上多次严重的经济危机之后，这种经济体系的“系统性风险”，已受到人类重视与研究。

但随着商品经济体系愈发庞大复杂，人们对其的信心在向过盛的方向发展，继而这种超出实际生产价值的空间，以惊人之速扩张。这种情势下，防范体系“走火入魔”绝非易事。

• 隐患二：人性挣扎

托克维尔（Alexis-Charles-Henri Clérel de Tocqueville）在《旧制度与大革命》的前言中写道： “在这类社会中，没有什么东西是固定不变的，每个人都苦心焦虑，生怕地位下降，并拼命向上爬；金钱已成为区分贵贱尊卑的主要标志，还具有一种独特的流动性，它不断地易手，改变着个人的处境，使家庭地位升高或降低，因此几乎无人不拼命地攒钱或赚钱。不惜一切代价发财致富的欲望、对商业的嗜好、对物质利益和享受的追求，便成为最普遍的感情”。

这本写于1850年代，详述1789-1830年法国大革命发生根源的著述中，“这类社会”是指贵族阶层已腐坏的专制社会。可我们会惊奇地发现，它描述的人性挣扎，与如今的人们，并无不同。

贵族阶层本是连接民众与执政者的，当它已腐坏失去意义之时，整个专制社会，就成了民众无法理解和接受的所在，在专制下，他们又没有突破利维坦的自由，除了追逐金钱、地位和享乐以外，别无选择。

而商品经济体系，作为人类历史上最为浩大的巨灵，其广博的内涵，似诞出的“元婴”，同样不是绝大多数人可以理解或接受的。同时，人们又很难脱离社群，不受体系影响，某种程度上，我们都是生活在商品经济体系的专制中的，呈现类似挣扎也就不奇怪了。

体系中，人性的挣扎，不仅在贫富间，也不止于不断推陈出新的商品带来的焦虑——智能手机、各类电器、精神需求等产品已成为新的生活必需品。而若要构建家庭，养育孩子，房、车及孩子成长中源源不断的生活教育类产品，无一不是需要掂量的负担。

它与以往时代更不同的，是它对人们生活无所不在的触及。

在《资本论》全书中，马克思花了大量的功夫，从劳动、工资、机器生产、商业资本、信用等诸多不同的角度，去阐述民众被剥削，即被侵占、利用的情况。但其实这诸多角度，全是与工作或经济生活相关的。马克思完全无法预料到的是，在不到200年后的今天，人们在工作外的所有生活都被商品经济体系触及——并且处处存在被利用与侵占的状况。

1999年面世的电影《搏击俱乐部》（Fight Club）中，男主角深感在彼时美国信贷大发展下，人们不仅在工作中受到压力；在生活的其他所有时刻，也都因还卡还贷等包袱，始终处在精神重压下，毫无像样的生活。他受够了这一切，希望向这一切反抗。

而在20年后的今天，要从天真美好的角度看，这所有的压迫都已得到妥善处理。有各式各样的推送、消息，会去贴合你的人性。无论想要解压还是逃避麻醉，想要社交还是独处，想要偶像还是可供攻击的靶子，甚至想要犹疑焦虑、挣扎疯狂，整个商品经济体系，都会为你提供。

即便一个人的感受极度奇葩，找不到任何可对应的商品，没有关系，体系会将你记录，一旦形成需求，也会出现相应产品的。因为所有的浏览购买，甚至聊天记录等很多涉及隐私的信息，全都被体系攫取。

反过来，体系为了全方位服务好人们，任何注意力、关注度，无论线上线下，是电梯还是厕所，都被当作商业必须把握的战场。凡有空隙，都可以被利用，形成流量对人的注入。

就仿佛一个个细胞，首先奉上一切，去壮大整个肌体与“内功”，当内功大成，又将全方位的包裹每个细胞。这样，被圈养的人们，所有的空白都被填满，所有的不爽都被安排途径发泄，还存在什么压迫呢？

而当所有缝隙被填满之时，也就是所有生活都被侵占的一刻。体系中的人们，像生活在一个巨大的链条，一个宏大的共同游戏中，生活中的任何时刻，都在产出，也都在被消费。

经济方面外，原本人们从体系中可期的精神“赋能”几乎全被浪费了一般。反正生活的整体系统，都像一个巨大的游戏，又何必要坚持那样疲累恼人的思考呢。全球各地，无数的人，在体系中维生，又将赚到的资源投回到各类精神的麻醉中——游戏、泡吧、在线直播、盲目追星甚至致幻药品。

生活的意义，只剩运转——跟随整个体系的运转。

在琳琅满目的商品中，人们自我生活可供选择的途径，却只有一条——除非一个人彻底离群索居，否则，就连人性的挣扎都是属于体系的。

• 隐患三：忽略真实外界

全球疫情中，道路空荡，城市如同沉睡，人们的生活被彻底改变，许多人深为不知所措，因为自二战以来，人类整体社会还从未遇过类似的状况。

据美国官方数据，至3月26日，已有超过320万人申领失业救济金。路透社采访多位经济学家估计，这可能在之后攀升至500万，而在2019年全年，这一数字是低于220万的。摩根士丹利的经济学家认为，今年美国第二季度经济衰退，会创纪录的大幅下降达30%。

欧盟最大的经济体德国，诸商业活动跌至自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以来的最低水平，几乎五分之一的德国企业认为正面临严重的破产风险。

其实在几年间，我已对全球范围呈现的商品经济体系，有所怀疑。但这种怀疑更多是因人性在其中的挣扎，才发觉的。并且，这种挣扎已有很多人察觉，进一步的，也会有人性的关爱等，来尽量平复与应对这些挣扎，迄今，这些努力是稳固了整个体系的。

我也想过，这种人类社会内部可尽量自洽的闭环，会面临来自外部真实世界的冲击。但我以为，这种冲击，更可能会来自于我们仍所知甚少的极端气候、宇宙等领域。我完全没有料到，会是看似与人类已共存千百年的病毒与瘟疫——这些相对有所了解的事物，竟也会带来如此剧烈的冲击。

这般看来，商品经济体系，可能远比我们想象中的要脆弱。

这种脆弱让我想起中国的闭关锁国时期。从14世纪明朝海禁再到清朝的闭关自守，抑制了航海的发展，严重限制了中外交流。中国民众，都深陷身为“天朝上国”的自满中，对外界国家的发展漠不关心，极为轻视。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Matteo Ricci）在《中国札记》中说：“中国人把所有的外国人都当作没有知识的野蛮人，并且就用这样的词句来称呼他们，他们甚至不屑从外国人的书里学习任何东西，因为他们相信只有他们自己才有真正的科学和知识。”

这种闭关锁国最终给文明带来的脆弱与遭遇，我想已不必赘述。国家作为共同虚构的体系，本身是建立在相信上的，它需要人们的信心。但是，当这种信心太过聚集在体系中时，人们会深陷一种完全可以忽略、轻视外界的错觉。

就像太过于相信自己身处天朝上国，而轻视了世界的发展，那么必然最终落后于其他国家，陷入任人宰割的境地；也像盲目自满于修炼了“玄奇内功”，而忽略了外部世界的“坚船利炮、枪械弹药”，那么迟早在突发的冲击下，会惊觉之前是多么的短视与脆弱——这像极了当下的状况。

数十年来，商业经济，成为大部分国家最为看重的指数，也是政客政绩所在。在疫情中如美、英、巴西等国的核心政客，竟都鲜明表示过不能因病毒的防治，而拖累了经济。

其实，在这场全球传染病之前，很多国家已在为经济指数，抑制医疗的投入，只是疫情让这一切暴露明显。过去三年中，美国政府都在削减疾病预防方面的资金，2018年的预算削减了6500万美元，减幅为10％，2019年减幅则达到19％。

而英国的国家医疗服务体系（NHS），作为世界上第一个全民免费医疗系统，面世已有71年了，但由于其支出一直居高不下，也面临着重重困境。自2010年起，NHS在英国的床位数量减少了14,000张。

同样，中国的传染病防控体系，从CDC主任高福接受财新采访，与钟南山院士在新闻发布会中谈到的等，也透露出，在多年间面临着预算紧张、人才流失等困境。

人类早在1980年代已启动研究的埃博拉疫苗，一直到2014年才在资金等支持下开始临床测试，到2019年才正式得到监管批准。而这距1976年埃博拉病毒第一次被发现，已经过去了40余年。

这就是商品经济体系中的现状，即便是直接与人命相关的医疗方面，都受到轻视、抑制和削减，而更多其他的研究领域，若不直接与经济产出相关，生存的空间更是十分窘迫狭窄。

近年来，欧美高校陆续有哲学系被关停，哈佛大学的文科专业在10年间减少了20%，人文研究经费被削减、项目被取消。人们对于研究与认知我们自己，失去了兴趣。

同时，美国政府也减少对国际空间站等多项宇宙、地球科学的投资，在新一财年，美国在超级计算机、粒子加速器和南极科考站方面的预算减少12%，气候变化科学则更为悲惨——预算将从 9500 降至 3200 万，丢掉近 70%。

实际上，整体社会已广泛的对宇宙研究失去了关注。上世纪60-80年代，人类对深入宇宙的发展有很多畅想，许多经典的文艺作品都是那时涌现的。而如今，大范围的人们，自满于地球上商品经济体系带来的缤纷生活，如今最为卖座的科幻影视，超级英雄类，大多以定居地球的角度展开。

其他非盈利科研方面，同样在商品经济体系中步履维艰。我们甚至不难想象，在这场全球性疫情过后，它们的处境也难有所改观。

大量人才，社会关注，都自发集中到热钱最多的领域。因为在这个商品遍布各个角落的时代，只有金钱才是掌握更多现实商品的唯一条件。这也是为何人们会彼此告知：“只有赚钱才最实在，最现实”。

可惜，金钱本身，甚至都不是真正存在于外界现实的事物。

人们忘记了，整个商品经济体系——它只是人类文明共同虚构的，只是内部认可的“内功”。无论我们在这个体系内达到了怎样的高度，获得了如何的成就，对病毒、气候、宇宙这些真实外界的事物而言，都不存意义。

唯一的可能是，我们越陶醉在自身体系中，对真实外界而言，我们就将越为孱弱。

Part.4 反思

病毒肆虐全球，我们发现绝大多数人们，都倾向于放弃平常各国社会最为看重的经济指数，希望尽可能的保全生命。这一刻，生命的意义高于一切。

而疫情终会过去，当商品经济体系恢复运转之时，我们又会否把生命的所有价值，一概投回到体系中？

人类文明，是否仍会不带怀疑与反思的，沉迷于这种体系的繁荣？

我们应对商品经济体系持怎样的态度，可以暂时满足于其中吗？

近些年来，从婚姻，到行政国家制度，也都存在许多问题，但社会中有一种普遍认同——国家，就像婚姻制度一样，它们不是最贴合人性的系统，但似乎是目前能构建的最好选择了。

但是，商品经济体系不同于，婚姻影响家庭和亲友，国家影响一定数量的国民与周边地区，它已几乎囊括了所有人类活动，无论从什么角度去研究当今人类文明，都无法与其脱开。它是深深影响人类社会，乃至人类文明未来一切的。

此体系任何的不完美，都会影响到整体文明的命运。

正如当下，我们看到世界各国在病毒侵袭下措手不及，纷纷等到状况恶化才仓促应对。

这让我数年来的担忧，愈发明晰——当人类社会沉浸于商品经济体系的优越与自洽性，自满于自己构建的世界，而对真实外界太过忽略时，人类文明整体的脆弱性大为提升。外部真实世界的一切变动，对于我们，都可能像这次全球之疫一样，是极为猝不及防的。

这种满足，不仅让我们忽略危险，深陷脆弱，更滋生错觉和傲慢。

疫情至此，已有很多科学研究表明，新型冠状病毒是远超人类目前基因编辑能力的。但仍然，有大量民众对于人造病毒等阴谋论深信不疑。这背后有一种深深的傲慢——似乎只有人造的病毒，才会对人类社会产生这么大的影响。

其实，人类对病毒的了解，仍停留在并不高明的阶段。但我们的傲慢，似乎已飞上天际了。虽然17年前有过类似的爆发，这一次中国仍然没有足够的重视与公开；即便武汉的惨剧全球媒体都进行了报道，可世界各国仍深深沉醉在，这场祸事不会降到自己身上的错觉中，终是到了如今的境地。

值得一提的是，人类社会也在反思，但其中很多声音是指向全球化的。

的确，全球化大为加速了病毒的扩散，全球产业链等细节也需要调整。但14世纪的黑死病，与1918年大流感，它们一样传播到了广大疆域。自地理大发现以来，全球的连接已经构成，人类不可能再退回到各大洲彼此不连接的状况，而这种连接无法避免会传播病毒。

况且，并非是全球化让我们深陷错觉与傲慢，脆弱至此的。

商品经济体系是借由全球化形成的，但当它已然成型之时，即便人类降低全球化的程度，它的存在不会受到影响。我们可以想象，就算地区间变得分化对立，商品经济体系，仍是触及与涵盖整体人类生活的。这是前文中，我不将其称为全球商品经济体系的原因，它虽然得益于全球化，但本质上是彼此分离的。

实际上，全球化虽有很多面临调整的地方，但它是包涵着视野开阔的含义的。而商品经济体系，却是不反对，甚至导向视野封闭的。

疫情之中，无数的错觉与傲慢暴露出来，人们都在争相议论着，政治理念，行政制度的高下优劣，那音浪杂乱的讨论中，确实存在值得深挖的傲慢之因。

但值得注意的是，人类社会，太过自满于整体商品经济体系，也是滋生错觉与傲慢的一大原因，而若我们再退回到分化封闭的环境，这种“闭关锁国”之狭隘，只怕会更加严重。

那么，我们可以暂时满足于其中吗？毕竟商品经济体系中，人类的医疗、科研、应急等各方面也在随着社会的发展提升。

历史上，执行闭关锁国的清朝，在背负多项巨额赔款前，其经济仍是处于较好状况的，在科研、军事方面也都有所进步。可最终这些自身内部的繁荣，仍然无法应对，来自未知外界的挑战。

事实是，一旦人们深陷封闭系统，对外界的认知匮乏，会大为增加错估形势的概率，这将更加恶化，体系本身缺乏应对能力，毫无应对经验等状况，文明必将岌岌可危。中华民族得以存续是历经磨难才达到的，如阿兹特克等诸多强盛一时的文明，早已消失在历史中。

认为我们可以暂时满足于商品经济体系，正是一种错估。

对于商品经济体系，人性中一直有所觉察。可我们往往出于一种善的初衷，去平复这些挣扎犹疑。事实上，这些行为，共同构成了商品经济体系的自我完善机制。这种自洽让我们忽略了体系的隐患，低估了它的脆弱，滋生了我们的自满——这可能是人类文明，自古以来最大的自欺欺人。

在电影《海上钢琴师》（The Legend of 1900）中，婴儿时被遗弃在邮轮上，一生在船上度过的天才钢琴家1900，终解开心结，愿意去看看岸上的世界。可当他站在轮船与港口的悬梯中间，看向眼前巨大的商业城市，遍布的高楼大厦时，他彻底放弃了登陆的念想，转身回到船上。

“It has no end.”他说到——那一切看到不尽头。

1900看到商业都市没有尽头，感到深深犹疑与畏惧，他可以逃回船上。而在商品经济体系中，对其犹疑的人，几乎需要与社会彻底脱节。

商品经济体系，的确是非凡的创造。它能用利益去激发人性中的进取与拼搏之力，然后以人们的相信作为“功法”，积累力量，改造外界，获得更多的信心。在这样的过程中，它逐步将所有人类的生活接入其中，内涵不断的扩大。

它以人性的关爱去平复人性的挣扎，用人性的自满去消解人性的犹疑。它愈长愈大，直到整体人类文明都被它裹挟，人性的欺瞒就可以软化理性与反思。只要在人类虚构的体系内，它永远都可以是自洽的，可以无止尽的运转下去。

如此，这套“内功”和“元婴”就永无尽头了，可人类文明，也就永久的被裹挟与禁锢在其中了——如果不因真实外界覆灭的话。

它不过是人类虚构的体系，是我们共同修炼的“内功”，为什么我们要将所有的信心寄望于这种共同的造物上，而不愿对我们自身的感受投以真正的相信与关注？

欧洲中世纪时，人们深信自身都有原罪，一切言行思想，都得在教义规范下，才能得到救赎。结果，积聚了人们最多相信的宗教体系，反成为戕害世人最大的恶。

在始于1348年的黑死病严酷蔓延中，正是薄伽丘（Giovanni Boccaccio）所著《十日谈》，通过一个个动人的故事，勇敢批判宗教系统，反思与呼唤人之为人的意义，成为文艺复兴的始端。正是这样尊重与回归人性的做法，将欧洲从漫长的黑暗中解救出来，才有了工业革命等一系列影响后世的发展。

如果说，我们真的可以从，这场仍在不断变得更惨痛的全球疫情中，得到一些什么的话，我想是——我们到了应该再度呼唤人性，重归人性的时刻。

因为人性的觉察、理性和反思，是我们唯一能够抗衡人性的短视、盲目与瞒骗的力量来源。

人性是必须被讨论与言说的，只有不断的讨论与言说，我们才能真正认识与重视人性的复杂——它有觉察，也有犹疑；它会安慰，也会惊惶；它有错识，亦有傲慢；它包含文明，同样包含野蛮。

每种人性的感受和构成，都不是凭空而生的。我们只有真正尊重、面对与思索它们，而不是肆意利用，居高临下的操纵摆弄，人类才不至于深陷自欺欺人的闭环，才可能真正良好认识自我与外界。

Part.5 结语

商品经济体系，可能是自古以来人类文明缔造的最触及全球，最蕴含力量的系统。此文是对其的观察与反思，但我无力给出答案或结论——

我们应当如何规制商品经济体系的边界。

在此体系外，我们又该怎样，对文明现有整体结构，提供良好弥补、反思与指引，让人类文明不至于落入“闭关锁国”状，沉醉在自身构建的禁锢中，而脆弱易灭。

我只知道这一切不会容易，因为商品经济体系已覆盖甚广，若不能以“如烹小鲜”的格外细致相对待，恐怕人类会陷入灾祸。

我想，我们须对以上问题，更多的意识、正视与讨论它们。

我们应尊重，并回归人性的智识，真正认识自我。同时，须保持开阔，时刻关注和探索广袤的真实世界。

如此，是避免一切狭隘与虚妄的良方。

P.S. 最后推荐一首歌曲，曲名是——永远の嘘をついてくれ，是由中岛美雪与吉田拓郎合唱的Live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