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過皆風景(1)——土瓜灣飲茶記
我已經記不清總共去了幾次德祥茶莊,總之舊年停留在土瓜灣的一大半時間都在那消磨,和張生張太一齊喝一下午茶,聊著聊著,時間就渾然不覺地飛走了。張生添茶不停手,一小杯下肚即刻有下一杯,有次喝到頭暈眼花,才知道有【醉茶】這一說法。
一年前我報名參加了土家故事館的社區項目——落舖生根,顧名思義這項目意圖通過瘋狂落區結實更多小店,重新聚集土家搬遷前的人氣。土家是14年雨革後紮根於土瓜灣的社區空間,舊址位於土瓜灣鴻福街16號,再去已是廢墟一片,地盤被鐵皮墻圍住,市建局浩浩蕩蕩拆下去,但沒有街坊知道這塊地再興起時是什麼光景。土家在2016年收到重建的消息,21年8月正式關門,搬遷至美華工業大廈。離開了地鋪,上了高樓,空間是大了很多,但結識街坊實在沒法像以前那樣自然地穿街走巷。
參加項目必須留出大量的私人時間,4月開始我每週用一個夜晚加一個下午的時間落區,落區即是一邊散步一邊觀察沿路街道上有哪些店鋪,是否同自己感興趣的議題有關聯。一群人衝進一家鋪頭同老闆聊些家常是常有的事。
去德祥茶莊其實不是落區時的偶然發現。那時已經持續落區兩三個星期,而我依然未想清楚將自己的落腳點放在哪,有一晚同土家的執委阿彬閒聊街坊趣事時,他拿出一張茶莊的相片,相片正中央是一位中年男子,背後一牆面擺放著整齊統一的茶葉罐。其中幾罐上面寫著我的家鄉名。碰巧那段時間媽說買了新茶可以給我寄幾罐,她說飲茶是好習慣,諷刺的是過去我從不主動飲茶,在我的味蕾裡它只屬於苦那一類。人在異鄉生活無法直接將自己赤裸直接地擺放回去,但在種種關聯下我意識到【茶】成為一種介質,得以勾起我對家鄉的種種回憶,後來也的確在德祥茶莊一次次飲茶時被動回憶過去成長生活的點滴。
張生張太八十年代買下位於銀漢街的現址,現在茶莊基本交給二兒子管理,即是那張照片上的中年男子。現如今街道對面已經是被鐵皮牆圍起的地盤,一條街道兩邊街景截然不同,德祥茶莊未來被拆的命運似乎也在劫難逃。張太嘆氣說很不想經歷重建,這間舖頭已經開了三十多年,算是第二個家,甚至連每週一次的家庭聚會也是在茶香四溢的廳內擺張大桌子進行,再找很難找到這樣的街邊店舖,實在是不習慣搬去大商場裡。
我們每次去茶莊都是週末的下午,這也是張太最繁忙的時刻。她堅持要為家庭聚會親自掌勺,一個下午便可以準備出十道菜。我來香港後才開始學做飯,逐漸可以體會掌勺者在每一頓飯菜裡付出的情感勞動價值遠比飯菜是否好吃更重要,從買菜到準備食材到端上桌,要清楚了解飯桌上每個人的口味,主菜和配菜用心搭配,多年堅持一週一次為將近十個人準備飯菜絕不是簡單的事。看著張太在廚房和外廳穿梭,想到從小到大每個星期我們都會回外公家和奶奶家吃飯,他們也像張太這樣忙前忙後,多煮幾道菜是為了讓兒子女兒帶回自己的小家庭,第二天少點辛苦不用準備飯菜。我成年之後已經長期不在老家停留,媽和姨媽她們以不希望外公太累的理由將家庭聚會的時間改為半個月一次,到之前疫情嚴重時,家庭聚會已經被無限延期。沒人問外公想不想繼續煮飯給大家吃,於是我在茶莊問了張太,煮這餐飯會否太辛苦?她說有時間坐下一起吃飯多好,只要自己身體允許,都會堅持落去。
有些沒問出的問題從他人口中拿到了答案。
張生一開始很少和我們搭話,到後來聊到流眼淚。七次偷渡才成功,一九六七年,大陸已經開始文化大革命。十多年在外飄盪,再回家已經成婚生子,見到父母第一面泣不成聲。彼時大陸防疫政策如火如荼進行著,我也回家無望。平時很少有念家的心思冒出,但坐在茶莊聽到張生講自己的二十歲,我竟也眼濕濕,無限想像因為大型運動阻礙其中,自己會否五年後才能回家過一次年。
落區的意義應該就在於連結和回溯,哪怕不是土瓜灣的街坊,我依然可以從頻繁的社區活動中獲得正向的情感回饋,於是自我隔離於家鄉的【異鄉人】情緒被消化了,過去我始終覺得和家鄉無法產生共鳴,我不愛那裡的食物,不愛那裡的氣候,將性格裡一切的負面養分歸咎於它。隨著肉身在不同地理位置移動,還未落地生根,無法迴避在小城和大都市之間來回跳動的心態;而無法否認的事實是,其實好的壞的都來源於它。於是德祥茶莊給了我一個出口得以放鬆地找尋過去意識不到的情感連結。我早已決定下次回家時,要獨立為他們準備一餐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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