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析林夕的巔峰之作、膾灸人口的經典—難念的經
「笑你我枉花光心計 愛競逐鏡花那美麗 怕幸運會轉眼遠逝 為貪嗔喜惡怒著迷 責你我太貪功戀勢 怪大地眾生太美麗 悔舊日太執信約誓 為悲歡哀怨妒著迷 啊…捨不得璀璨俗世 啊…躲不開癡戀的欣慰 啊…找不到色相代替 啊…參一生參不透這條難題 吞風吻雨葬落日未曾徬徨 欺山趕海踐雪徑也未絕望 拈花把酒偏折煞世人情狂 憑這兩眼與百臂或千手不能防 天闊闊雪漫漫共誰同航 這沙滾滾水皺皺笑著浪蕩 貪歡一餉偏教那女兒情長埋葬」
此起彼落、字字相連、連綿不絕……這些正是1997版天龍八部主題曲《難念的經》的歌曲特色,由周華健所編曲,林夕填詞,成為不少人公認無法超越的天龍八部主題曲。初聽此主題曲,不少人只道是繞口令之作;但在反覆聆聽此曲或細讀歌詞後,卻發現歌詞實與音韻兩相呼應,琅琅上口,精妙絕倫,不論重覆聆聽也毫不沉悶。
說到《難念的經》,這首歌確實如其名所說—「難念」,也不知林夕在此處是否將歌曲比擬為快誦經文,使其充滿佛學意味。同時,此曲堪稱為最難唱誦的粵語歌曲,不但拗口、節奏明快,甚至連本地歌手亦望風而逃,不敢翻唱。其用詞博大精深,字裏行間,略帶林夕文筆的優美以及與「天龍八部」世界相融的佛學意境。此曲是於兩岸三地膾炙人口之作,每當前奏響起,腦海則浮現蕭峰使出降龍十八掌擊退敵的畫面……
在前奏奏起後,周華健的歌聲頃刻層層推進,以「咄咄逼人」的氣勢連唱八組句子,馬上掀起我們的情緒,頃刻捲入天龍世界之中。
「笑你我枉花光心計 愛競逐鏡花那美麗 怕幸運會轉眼遠逝 為貪嗔喜惡怒著迷 責你我太貪功戀勢 怪大地眾生太美麗 悔舊日太執信約誓 為悲歡哀怨妒著迷」
這八句句子以動詞為首,分別是「笑、愛、怕、為、責、怪、悔、為」。這些單字動詞在林夕筆下盡是顯露貶義,如「責」對應了「你我太貪功戀勢」,「悔」對著「舊日太執信約誓」,而周華健在唱此字詞時則用上強調的語氣,更能突顯貶義的詞性。這八個「負面」動詞,實際上揭示各人物的「苦」也是唯人自招,順應了天龍八部的主旨:「無人不冤,有情皆孽」。
天龍八部所處的世界,雖看似虛構,卻與我們身處的娑婆世界不約而同相似。娑婆世界乃梵語,又名堪忍世界,此世界有情眾生被貪、嗔、痴三毒所纏縛,以致生種種煩惱。書中各人產生說不清的苦、形成種種悲劇的根源,亦是歸因於貪、嗔、痴三毒。蕭峰於雁門關自盡,以死免去天下蒼生的浩劫,當中豈不是包含了說不盡的「笑、愛、怕、責、怪、悔」?悔恨自己親手殺害愛人,求愛情而不得。怪天意弄人的身世,以致漢湖兩難存,求明志而不得。怪大地眾生太美麗,不願宋遼開戰,求心安而不得……天龍八部中芸芸眾生悲愁苦惱,大多皆能從此八句而出,林夕所填的歌詞字字珠璣,實是匠心獨運!
事實上,林夕於此處採用排比手法,以平行結構寫出八句字數相同、語言特色相約的妙句,看似平舖直敘道出天龍八部中的眾生相,沒有起伏,重點不突出,卻巧妙地覆蓋了浩如深海的天龍世界。如倪匡所言,「《天龍八部》乃千百個掀天巨浪,讀者就浮在汪洋大海的一葉扁舟上。一個巨浪打過來,可以令讀者沉下數十百丈,再一個巨浪掀起,又可以將讀者抬高數十百丈。」這是因為書中的人物互為影響,一章完結,另一章又自然生起,生生不息,化化無窮,情節之間又起伏交雜,令讀者如置身高深、浩瀚的汪洋。天龍世界大氣磅礡,我們難以在小說中找到誰人代表那一種甚麼意念,因為書中眾生的習氣、執念乃至情感,早已渾然交雜,難以分解。
你認為「笑你我枉花光心計」是寫慕容復對逐鹿中原的飄渺夢想?但天山童姥與李秋水豈不是為無崖子爭風吃醋多年,最終也不是枉花光青春心計?
你認為「責你我太貪功戀勢」是寫王語嫣對慕容復執迷建國的不滿?但段延慶又豈不是為取回皇位興風作浪,被大理眾人所不恥?
你認為「為悲歡哀怨妒著迷」是寫蕭峰對阿朱的情深藝重?但游坦之又豈不是痴戀阿紫,墮著深不可測的情網,甘為其割眼捨身?
及後亦為四句排比,林夕將佛理融入句中,例如填寫「捨不得」、「色相」、「參一生」等詞,進一步加深《難念的經》對佛學的描寫,切合天龍八部與佛理交雜的特質。
「啊…捨不得璀璨俗世
啊…躲不開癡戀的欣慰
啊…找不到色相代替
啊…參一生參不透這條難題」
天龍八部主要刻劃「求不得」的主題,例如蕭峰為契丹皇帝耶律洪基立下汗馬功勞後輕易成為南院大王;然慕容復苦苦經營復燕大業,不惜聲名狼藉、眾叛親離,於建國大業卻毫無進展。亦有游坦之求阿紫而不得,段譽求神仙姐姐而不得等。雖然「求不得」為天龍八部的主幹,但其中亦暗自包括了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五陰熾盛等的「苦」。
林夕在首三句表達天龍人物因貪、嗔、痴三毒生起煩惱,產生愚痴觀念及行為,這些也往往導致天龍中悲劇的發生。例如段正淳生性風流,結識無數枱面情人,如秦紅棉、甘寶寶、阮星竹、王夫人,留下一身風流債,最後為情已死。鳩摩智身為吐蕃國師,有「大輪明王」美名,卻為「少林七十二絕技」、《易筋經》等色相所執迷,最終走火入魔,武功盡散。
林夕以「啊…參一生參不透這條難題」表達凡夫眾生因未能看破色相背後的虛幻,以致被煩惱所困。所謂「難題」,便是從悲愁苦惱中解脫的方法。若然不透當中方法,最終或如天龍人物般墮入惡見稠林,如慕容復為求皇位大開殺戒,如游坦之為情自盡,又再引致無數悲劇產生。
然則如何參透當中的「難題」?在書中,掃地僧為世間最莫測高深的絕頂高手,以驚為天人的武學渡化慕容博、蕭遠山二人。掃地僧的存在象徵佛法無邊的超渡,讓蕭慕二人放下對王霸雄圖的執著,放下血海深仇,將執念盡歸塵土。當中,金庸藉著寫突破武學障必須堪破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暗示要在「無人不冤,有情皆孽」中得到超脫,必須看破色相。
金剛經所云:「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其淺意為一切相都是虛妄相,不是真實相。現象雖然存在,但卻為幻境、幻象,是因緣有而自性空,只因為因緣的湊合而有了現象;如果另外的因緣產生,現在的現象就會改變,形成另一種現象。
金剛經〈依報無住世界假相分第三十〉中載道︰「世尊!如來所說三千大千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何以故?若世界實有者,即是一合相,如來說一合相,即非一合相,是名一合相。須菩提!一合相者,即是不可說,但凡夫之人,貪著其事。」
翻譯過來,則是「佛陀!如來說過,三千大千世界並非即是真實恆常的世界,也僅是一個假名而已。為什麼呢?如果世界是實有的,那就是一合相。如來說的一合相,也非實有,緣生則聚,分合離散,仍然不是實有不變的一合相,也只是緣散即無,一個假名罷了。」「須菩提!所謂一合相,沒有定相可言,本是個眾緣和合而有的,非空非有,如何可以言說?但是凡夫之人執著取相,貪戀執著有個真實的一合相。」
假使書中慕容復真能建立大燕,但又怎能保證不被宋遼吞併?縱能逃過一劫,又怎能抵擋南宋末期那勢如破竹的蒙古大軍?又怎能保證一個國家能千秋萬代?是故天龍世界觀中一切也非永恆,由因緣而生,慕容復的苦苦執著,只會越墮越深;反之認清「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或是參透難題的唯一方法。
「吞風吻雨葬落日未曾徬徨
欺山趕海踐雪徑也未絕望
拈花把酒偏折煞世人情狂
憑這兩眼與百臂或千手不能防
天闊闊雪漫漫共誰同航
這沙滾滾水皺皺笑著浪蕩
貪歡一餉偏教那女兒情長埋葬」
「吞風吻雨葬落日未曾徬徨,欺山趕海踐雪徑也未絕望」此二句波瀾壯闊,壯懷激烈,不禁令人聯想起以降龍十八掌名震天下的蕭峰,憑一己之力左右江湖,氣勢逼人,率領燕雲十八騎直踏少林寺而傲視群豪。在此我相信首句中的「吞風吻雨」或是向1982年天龍八部主題曲《萬水千山縱橫》致敬,正是︰
「萬水千山縱橫 豈懼風急雨翻 豪氣吞吐風雷 飲下霜杯雪盞」
萬水千山縱橫 豈懼風急雨翻
豪氣吞吐風雷 飲下霜杯雪盞
獨闖高峰遠灘 人生幾多個關
卻笑他世人妄要將漢胡路來限
曾想痴愛相伴 一路相依往返
誰知心醉朱顏 消逝煙雨間
憑誰憶 意無限 別萬山 不再返
萬水千山縱橫 豈懼風急雨翻
豪氣吞吐風雷 飲下霜杯雪盞
獨闖高峰遠灘 人生幾多個關
卻笑他世人妄要將漢胡路來限
曾想痴愛相伴 一路相依往返
誰知心醉朱顏 消逝煙雨間
憑誰憶 意無限 別萬山 不再返
萬水千山縱橫 獨闖高峰遠灘
萬水千山縱橫 獨闖高峰遠灘
萬水千山縱橫 獨闖高峰遠灘....
「吞風吻雨」正好對應著「吞吐風雷」,此四字皆刻劃了江湖中人豪邁形象,將大豪傑天地不怕、重情重義的畫面一一呈現,豪情壯志,無所懼怕,縱橫天下。
「拈花把酒偏折煞世人情狂 憑這兩眼與百臂或千手不能防 天闊闊雪漫漫共誰同航 這沙滾滾水皺皺笑著浪蕩」此四句亦為營造壯闊的武俠世界,我們可見林夕對行文用字水準之高,竟可將七句快誦的歌詞完美地展現段段畫面,憑歌寄意,令觀眾感受萬萬千千的武俠世界。雖然《難念的經》對於江湖爭鬥、意境的刻劃或不如《萬水千山縱橫》,但在佛學的理解則勝《萬水千山縱橫》一籌。
《難念的經》節奏隨時間推演越變越快,情緒也漸趨激烈,一句的完結只是另一句的開端,且歌聲行雲流水,彷似無數天下大事也在歌曲裏的數十秒間發生。種種不同片段,如吞風吻雨、欺山趕海、拈花把酒、在天雪中同航等在疾極歌韻中交織著,不禁產生重重矛盾,卻渾然天成。這儼如天龍八部的故事結構:段譽、蕭峰、虛竹等前後人物相互交錯並聯結起來,氣勢浩瀚、浩淼如海。聽過《難念的經》,但覺千言萬語,盡在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歌聲之中。
由林夕所作的《難念的經》超越了歌曲的藩籬,令我們相信「詞」也可成為歌曲的靈魂。《難念的經》勢必成為流傳千古,甚至是萬古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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