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贤贴)因陀罗之网——未来历史教育的工具
历史教育一直被认为能够塑造人们的归属感和价值观,无论是去年的香港反送中运动还是最近的台湾大选结果,都有论者提出之所以港台年轻人会敌视大陆,乃是和他们所接受的“反共”历史教育有关。一定程度上我同意这种观点,因为与之对应的,大陆这边在历史教育中所强调的爱国主义史观,阶级斗争史观,以及被殖民被侵略的近代史观,这些也确实对塑造民族主义情绪起到了积极的作用。但无论如何,站在一个中立的教育者角度而言,这些都无法称之为历史教育,称之为“神话教育”也许更为恰当。通过简化人类的各种复杂需求,简化人类社会的各种冲突与合作,通过塑造黑白分明的正邪角色,筛选过滤过去发生的各种大事件,使之可以适应生造出来的那些宏大却又缺乏精确定义的概念(比如封建主义、半殖民地等等),最后还想象一个所谓的最终目标(不管是叫共产主义社会还是大同世界),从而拼凑出一副所谓历史的图景来。这样的叙述方式,确实只有一个词语适合,那就是“神话”。
对于上古神话,我们大多数能够一眼看穿,例如大禹治水,尽管从《尚书》到《史记》,史书上对这位英雄言之凿凿,但稍稍一想就能明白,以大禹那个时代(大约公元前3000年)的生产技术,根本不可能做到劈开高山峻岭,改变河川水道这样的事,与其说真有这么个人物,还不如说古代人民渴望有一位能够帮助他们解决水患的大英雄吧。
但是对于中古时代乃至近代的神话,我们往往很难分辨。因为这些神话已经不再那么神乎其神了,它们往往披着现实的外衣,以及正确的政治立场,以便让我们相信它们。
例如在大陆初中历史教材中,为了强调汉王朝的兴盛(也许还为了迎合当前的“一带一路”),竟然说汉武帝开辟了“海上丝绸之路”。据《汉书·地理志》,确实记载了由海路到印度和斯里兰卡的行程,然而仅仅凭这点就说汉武帝开辟海上丝绸之路显然牵强的很。首先这肯定不是汉武帝开辟的(其实张骞通的那条丝绸之路也并非是张骞开辟,其路早已有之),这条海上交通显然是渔民和商人们探索出来的。其次按照当时的技术条件而言,这条航线还极不成熟,完全不可能作为一条安全的商路进行丝绸贸易。事实上,真正意义上的海上丝绸之路一直要到唐代才出现,也就是《新唐书·地理志》所记载的“广州通海夷道”,然后到明郑和下西洋时才算是达到巅峰。还有最为关键的一点,那就是站在历代王朝的立场上,无论是陆上丝绸之路还是海上丝绸之路,其核心用途都不是为了贸易,当然也不是为了将中国的丝绸和瓷器销往世界各地,那些君王们从未大力鼓励国内商人们出口商品到外国,他们只是为了宣扬国威,并让四夷们可以前来进贡,好让外国的奇珍异兽能够塞满自家的园林罢了。可是这一切在教科书中都不会提,只会极尽炫耀当时中国的强盛和虚假的“开放”而已。
再举个历史教材明显歪曲历史的例子,讲到唐朝与吐蕃关系时,教材中说“他(松赞干布)仰慕中原文化,多次派使者到唐朝求婚。唐太宗同意将文成公主嫁给他,并派专使护送文成公主远行”,这一段叙述将一场被迫的政治联姻美化成了一个民族团结的佳话,完全就是彻头彻尾的神话了。
据《新唐书·吐蕃列传》记载,实际情况是因为吐蕃听说唐朝跟突厥和吐谷浑结亲,所以也要求娶一个公主。唐太宗不答应,然而松赞干布就先击败吐谷浑,占了青海,然后又发兵20万攻打松州(今四川松潘县),扬言“公主不至,我且深入”。唐军前往迎击,这一打就从贞观八年打到十五年,双方各有胜负,不得已,唐太宗才把文成公主给嫁过去了。至于教科书中所说“唐蕃和亲促进了吐蕃经济和社会的发展,也增进了汉藏两族的友好关系”云云的,自然是一厢情愿的呓语了。实际情况是,唐吐两国之间围绕着河湟(今青海东部)一地整整打了近200年,一直到唐宣宗时才收复,将吐蕃势力彻底逐出青海。唐代张乔有诗云:“少年随将讨河湟,头白时清返故乡。十万汉军零落尽,独吹边曲向残阳。”可惜这一段非常残酷的历史,却在政治正确的大前提下被彻底改写成了“历史佳话”。
至于从近代史开始的中国历史教育有多么不靠谱我就不举例了,毕竟,我也没把它当成历史教育,而是神话教育。既然是神话,那么编撰者想怎么编自然就可以怎么编了。
那么,在神话教育的洗礼之下,对我们究竟会产生多大的影响呢?这取决于我们对于历史教育的定位。如果将历史教育定位为爱国主义教育、意识形态教育的附庸,其目的在于培养个体的爱国主义情怀,通过历史上的人物和故事来强化个体对于国家的认同感与归属感,让个体形成为国家奉献的使命感与荣誉感的话,那么毫无疑问,历史应当让位于神话。但是,这种教育观存在一个很大的问题,即如何定义“国家”。事实上,只要你稍稍研究下历史,就会发现“中国”也好,“传统”也好,都并非是一成不变的事物,你甚至无法找到某种核心的从未改变过的东西作为这个国家的特性。那么,就算爱国是一种绝对的伦理,我们又如何来清晰定义究竟如何才算是爱国呢?在有些人看来,拥护共产党是爱国;而有些人恰恰相反,觉得反共才是爱国。这样的冲突我可以举出一大堆来,因此,“爱国主义”这一概念本身就是经不起推敲的。所以,从理论上而言,爱国主义教育根本就是不可能的。除非你根本不是在进行爱国主义教育,而是进行服从统治权威的教育,即“凡是统治权威所标榜的,都是爱国的;凡是统治权威所反对的,都是不爱国的”,只有这样,才可能任意地神话历史,并按照对这一神话的服从态度来进行评判,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这当然是糟糕透顶的教育了,显然,它也是一种注定会被推翻的,被取代的教育。因此,我这里想设计一种未来的历史教育工具,这一工具基于这样一种信念:历史教育的宗旨在于让个体理解存在于人类历史中的一切事物的起源与流变,以及事物与事物彼此之间的关系。我将这一工具命名为:
因陀罗之网。
在佛教故事中,帝释天宫殿里有一宝物,叫做因陀罗网,这张网是用八千亿颗珠子做成的,这些珠子由丝线连接在一起,神奇的是你从任意一颗珠子中,都能看到其他所有的八千亿颗珠子,即所谓“一珠能顿现一切珠影”。
佛教用因陀罗网来比喻在任何一事中都能显现所有的事,一切事物都彼此相连。所谓“一依内现依,如尘中刹海”。
在我看来,人类历史上的一切事物,无论是人,是思想,是事件,还是技术,都有其起源,而这个起源必然又是与之前的人、思想、事件或技术联系在一起的,然后又必然会与之后的人、思想、事件或技术联系在一起。因此,理论上而言,可以通过一张网,将所有一切人类历史创造的事物都联系在一起。我随手就自己所知画了一部分,见下图:
所以如果有这么一个工具,当你任意定位到某一历史事物时,比如“文成公主入藏”,你就能看到与其相连的各种其他事物,如松赞干布求亲、唐太宗拒绝、松城之围等,从这些又可以联系到河湟一百年失地,乃至张乔的《河湟旧卒》等。当然,事物与事物之间的联系并不是有点关系就可以随便连,而是必须符合严格的因果关系。比如松赞干布求亲,唐太宗拒绝,吐蕃击败吐谷浑、围攻松城等都是文成公主入藏的必要条件,没有这些,当然就不会发生公主入藏这事。又比如,晚唐张乔写《河湟旧卒》一诗的前提是因为河湟长期被吐蕃占据这事。我将这一工具进一步细化,确定了事物与事物之间的联系必须基于以下几点:
1、A事物的发生乃是因为B事物的需求。如松赞干布需要公主,这是文成公主入藏的前提。
2、A事物的发生乃是因为B事物提供了技术条件。如《史记》的出现乃是基于书写技术(竹简)的发展。
3、A事物的发生乃是因为B事物提供了自然条件。如大禹传说的流行乃是由于中国水患的频繁。
4、A事物的发生乃是因为B事物提供了观念条件。如中华民国的诞生乃是由于宪政国家观念传入当时的中国。
按照以上逻辑,我们就可以清晰地将历史中的一切事物编织到一张网上,也就是我说的“因陀罗之网”。
那么,这样做对于历史教育究竟有什么好处呢?
首先,更好的理解历史。我并不相信人类历史存在什么命中注定的终点,自然也就不存在什么必然的历史规律。当然规律还是有的,但不是什么有着既定终点的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归宿,而是跟自然规律一样的互相作用律。事物与事物之间本来就是互相作用互相影响的,这点是毫无疑问题的,人类也正是基由这一信念去理解世界,理解彼此的。所以,通过“因陀罗之网”,我们可以让每个学习历史的学生都能够更好的理解历史,理解我们何所从来。
其次,去魅,也就是去除一切神话。那些基于各种信仰、意识形态的历史毋宁说是充斥着偏见和妄想的历史,而我希望用因陀罗之网破除的,就是这些被神话的历史以及它们背后的偏见与妄想。
最后,跨学科思维、全球化视野的训练。这样一张网,本身就是跨学科的,因为它不仅仅着眼于一般历史教科书强调的政治事件,它也着眼于各种观念的变化,技术的发展,乃至与文学艺术的相互影响。而且,它注定也是跨越国界的,跨越民族的,它能够令学生从一开始就跳脱出某个具体国家、民族的狭隘视野,而是站在全世界的视角去审视、理解人类。
让我们想象一下,如果未来的学生在学习历史的时候,每个人的手机上都有这么一个工具,他们可以从自己身边最基本的事物开始,比如手机、汉堡包、红绿灯、电灯……出发,去了解整个人类的历史,这将是一件多么棒的事情啊!所以,我想借Matters这个平台,招募有志于去完成这一工具的同道中人。如果大家有兴趣,可以在这篇文章下留言,我们可以组建一个小组,先开始做起来,慢慢的,希望能够汇聚越来越多的人,从而完成未来历史教育的因陀罗之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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