徙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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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老是注意到這種極細節的事,然而沒有她的注意,那些細節仍會好好地存在著──她想,自己也是大世界中的一方極小的細節,小到可以被生命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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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燕一年掉的傘,一般人用兩輩子也用不完,什麼顏色都有。她晴天打傘,雨天打傘,陰天也打傘。她喜歡下雨天,像現在這樣,雨點打在傘上,滾成線掉成一張張雨簾。到今天,她剛好三十七歲,未婚。婚姻對她這個年紀的女人來說,就像一把可有可無的雨傘,有的時候不會覺得慶幸,沒有的時候,就算濕透了也遲早會變乾,她常會這麼自我解嘲地想,但也沒有解了什麼,或嘲了什麼──思想只是一片無感的情緒在作怪,而真正有感的情緒卻已經迷失找不到了。

我情願舉著傘站在外面,她漫想著。透過醫院的自動玻璃門,黎燕朝那個在騎樓下抽菸的男人看了很長時間,心底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覺,那感覺使她心中一緊,像打冷顫。

細雨霏霏的街上走著各色的傘和雨衣,她看著,沒頭沒尾的悲從中來。抽菸的男人轉身朝黎燕的方向望過來,她迎視他,心中的感覺忽然沒有了。她掉轉頭。男人的背比臉好看。

還有一百多個號碼,她等著。

輪到黎燕進診間的時候,已經傍晚,雨也停了。人潮的聲音隨著電動門的開啟湧進來又溢出去。藥水味像一層陰森的薄膜。護士在她漠然的皮膚上注射,藥劑流入錯綜的靜脈。她排隊拿藥,走出醫院的電動門。抽菸的男人走了。黎燕拿出袋子裡的絨線衫穿上,這才想起雨傘忘在醫院的不知哪個角落。她走回去找,好在幫她打針的護士撿到收著。她打開傘,走到雨後的黃昏裡去。忽然,她在傘柄上摸到自己冰涼的手,摸到上面的刻字,痕跡已經過了很久很久。她奇怪每隻傘都掉了,就這隻還在。她不常撐它,因為這是他送的生日禮物,那年她三十。


重重的敲門聲驚醒了她,停過的雨還在下。她從床上爬起來,從聲音遠近的辨識中認出那一下一下沉重的敲擊原來是刀砍在砧板上的剁肉聲。她的眼睛在適應房裡的光線,首先看到的是一本藏青色封面的部頭書──分手後他一直沒有拿走,一個不知道結局的故事──黎燕起身開箱子,找出一件厚毛料外套,披上時在口袋裡摸到戒指:精緻利落的紋路,裸戒,銀製。她偏著頭注視著,戒指內面有數字:11.9。她舉起臉,與鏡中那雙幽靈似的眼睛對視,裡面的女人有一頭像深暗色絨毛帽子的捲髮。她頭腦昏沉沉的,傻傻看著自己混亂陰鬱的樣子,像寡婦。

那個喜歡聽阿希爾-克洛德‧德布西和聯合公園的室友雅芬在煮肉骨湯;她有高聳的額頭,篤信佛教,以及一張善於不做表情的魚臉。黎燕不跟雅芬打交道,因為她知道雅芬討厭她,就為了有一次黎燕回來晚了,超過十一點,雅芬就把大門的內鎖拴上,她開不進去,在門外又按又拍的叫了許久的門,才終於聽見雅芬踏著重步、氣焰高張地來開門,用一種忍耐又鄙夷的語氣說:「請妳生活檢點一點好嗎?現在幾點了?」黎燕張口結舌望著雅芬氣憤又冷淡的背影,委屈變成怒火,然而說什麼都晚了。


雨聲溶進這暗灰的市囂中,黎燕感到一種沮喪的寂寞。她記得剛和他分手的時候,每天下班都在趕捷運追公車,上學分班、瑜珈、韻律舞、電腦課,還有醫院、教堂或圖書館,每天排得滿滿的。她努力填充每段空白的獨處,提醒自己有能力活下去,平靜且充實地活出一點意義。有時候上課還不夠,她會讓自己在擁擠的街上漫走,看看人,買點什麼慰藉自己,享受走在陌生人中間的那種茫惘的快樂。她不想承認,流連在外不肯回家,是因為那個西曬的房間,一個人的黃昏太寂寞。

每一次都是在打開樓下大門的時候,黎燕會突然覺得不想活。沒有電梯,一步一步拖著腳登上四樓,一階,兩階,三階……她在心裡默數著,也總是分了心再從頭。她住在四樓的左側,鑰匙孔上雕了三朵花,顏色已經剝落了;她老是注意到這種極細節的事,然而沒有她的注意,那些細節仍會好好地存在著──她想,自己也是大世界中的一方極小的細節,小到可以被生命忽略。

又有一次,她失神忘了時間,雅芬又把大門的內鎖拴上,她進不去,也懶得拍門看人臉色,就在外面走了一夜,等到雅芬出門上班才進去;那天她請了病假。如果是在和他分手以前,也許她會去找他,給他一個跟她過夜的藉口。然而很遺憾的,這樣的事從未發生過。

雨小了,她想像雨點落在臉上,空氣乾淨而輕淡。樓下馬路的車陣,間夾清亮的吆喝聲,是一個賣涼粉、湯圓的外省老伯,搭篷的小攤位,幾年來不變的中氣十足。她從窗戶眼望下去,只看見那棵掉葉子的行道樹。雨點又漸漸大了,打在玻璃上的雨珠如絲線般掛下來,路燈濛濛照著雨帘。

黎燕換了件褲子下樓,她覺得餓,卻沒想到吃什麼。風裹著斜雨,抽得路樹一片沙沙響,地上滾滾的葉子。出大門前她聽見房裡電話機在響,這時一定是媽媽打來的,她會跟她說什麼她都能倒背如流。結婚對象。孩子。錢和幸福。還能有什麼?她在黯淡的城光裡走著,往更亮處走,煌煌的便利商店像魔法城堡。然而逛了幾圈下來,結帳只有一碗泡麵和一顆茶葉蛋。黎燕有點灰心地走出來。傘一再被強風吹翻,她索性丟進購物袋裡收起來。恍惚中,一輛開動的公共汽車從她身邊經過,車窗裡一張臉望下來,和她的眼睛一碰。是他?不,怎麼可能!就算是,也不值她這麼大驚小怪。

「看妳又迷迷糊糊了!」他最常跟她說的一句話,偏在此刻躍入腦海。

黎燕怔怔踩進人行道上一個低漥的水窩,目光無感地飄浮著,到處是渙散流動的光,閃閃爍爍。她覺得淒惶,但迷惘的心情消失了。然後她伸手擦去臉上的雨水。

回到家,黎燕把鞋上的泥漿沖洗掉,跟雨傘一起收放在廚房凸出去的窗台上晾乾。肉骨湯的香味。雅芬房裡輕柔的「月光」。泡麵加茶葉蛋。黎燕忽然覺得幸福。她因為德布西寬容了雅芬,因而又想起貝多芬。她想起他最愛的「月光」——貝多芬的月光——來自聽不見聲音的一片手指。她在心裡默問自己:你好嗎?那是你,還是幻影?是下雨想到了我,抑或只是碰巧經過?你那麼含糊的分手信,叫我怎麼辦呢?我們在雨天相識,卻在大晴天分手。我愛雨天,眼淚也沒有少流。你叫我怎麼辦?你好嗎?我很好。

雅芬忽然熄掉德布西,聯合公園奪門竄戶地燒起來。黎燕聽到腳步聲轉過臉去,抓住椅子的扶手,把要掉下來的淚水忍住。雅芬勺了肉骨湯泡飯吃。她不作聲,黎燕也不作聲。她慢慢把泡麵和茶葉蛋吃完,擰開水龍頭洗碗,低目的餘光看見雅芬那雙別著卡通圖案的棉布拖鞋,粗粗的腳踝,其中一隻綁著紅絲線──是月老做的記號,隱形的緣分在廣漠的世上彎彎繞繞,會連上哪一個人的腳──黎燕胡亂想著,碗在手上滑掉了。磅礑一聲。雅芬瞪她的背,眼睛閃了一下,從不耐煩的亮度開始黯淡下去,因為厭煩了一而再再而三的厭煩?還是嫌惡也會疲倦?

黎燕回到房間,打開游標閃爍的「亞瑟」,戴起眼鏡,進入視窗,連線。那個人在臉書上的居家相片,文雅而英俊的笑臉,背景中的窗帘拉開一半,疊成一碼一碼的模糊的書籍雜誌和唱片。房間亂糟糟的,灑了一床的被子枕頭衣服褲子都入了鏡,但構圖佈置巧妙,看來有漫畫的格調。她拿杯子沖咖啡,邊喝邊看他筆下豐富的生活。這個人是她分手後唯一動過心思的男人,可惜是個假的──網路上的互動大都是虛擬的成分居多,還不假嗎?即便他是那麼的真實,但他的交往條件限制在三十歲以下。她微微一笑(帶點詩意的哀傷),對此並不陌生,然而沒有阻止她心中被挑撥的那點灰心的感動──莫名的為了三十這個數字感動著,多荒謬。

忽然間,房門被急促地敲響,黎燕起身去開,看見雅芬帶著不情願的煩、皺著眉頭問她:「妳有看到我的杯子嗎?」什麼杯子?「我泡茶的杯子。」沒有。黎燕耐著性子說。雅芬瞟一眼她桌上的咖啡杯,渾身充滿不信任,粗暴地推開她走進來,四處打量。「妳不會以為我偷了妳的杯子吧?」黎燕抱肘看著她說。雅芬聳聳肩,「我怎麼知道?杯子好好擺著不見了,這屋裡只有兩個人,不是妳難道是鬼,還是我栽贓妳?」黎燕笑笑說:「那也說不一定。」這話使雅芬徒地一震,轉過身來,瞪著她,「我沒事栽贓妳幹嘛?雖然我討厭妳,還不至於會做出那麼不入流的事。」

哭一哭會比較好吧?黎燕忽然這麼想。然而她卻笑了。不記得上一次笑是什麼時候,那曾經肆無忌憚的瘋狂大笑,把眼淚也笑出來的時刻已經永遠不在了。不在了才驚覺沒能好好記住,那些短促、炫目、近乎無知的絢爛往事。

「妳笑什麼?」

靜止的時間令她心慌,忙碌的日子使她錯過成長。她像躲在沒有出口的高塔中的女子,為那可能經過的王子垂著繩索般的長髮,卻無法幫助自己逃亡。

「瘋子!」

她曾經滿懷期待地眺望薄暮中那片熟悉的樹林,無邊的黑暗在悄悄降臨,星空像觸手可即,閃爍的銀河清澈見底,粼粼流向未知的永恆。而永恆的背後彷彿有一雙窺探的悲傷的眼睛。

霍拉一聲巨響,雅芬重重把門帶上的聲音刺激了她。黎燕猛地拉開門,叫她的全名,衝上去,歇斯底里的巨浪在張開的嘴裡掀騰。她沒有得到過他的愛情,然而他的眼淚是真的。雅芬詫異地張著嘴,來不及反擊,節節敗退。他愛上的,是一個垂著眼睛的女人。無常的雨霧能淹死人,雅芬舉起雙手,魚臉吐著無聲無形的泡沫。他愛上的,是她對愛情的忠貞。黎燕興奮得毛孔大張,戰慄的快感佔領發麻的頭皮,目光如刀,刷的一下揮向對手身上。她被逼到盡頭。雅芬被逼到盡頭。他摸著她的頭髮,說,妳真好,讓我跟妳在一起。隔著廚房的玻璃窗,外面灰濛濛的天空、高聳的屋宇、車流聲。他留在她身上的體溫還未涼盡。黎燕舉起顫抖的雙手,拍打任何會發出聲音的物體,臉上近似愉快的表情,話語如一支支劍戟擲向敵營;她感到自己披頭散髮,語無倫次,瀕臨瘋狂,但是暢快無比。他一勁地說,活著多好,永遠看得到妳為我忙碌的背影。然後黎燕猛地乾嚎一聲,哭了,笑了,像崩潰的海。雅芬的目光帶著恐懼,一背的寒噤。

我們不要分手吧!她說。然而他看不出來是譏刺還是憐憫地直視她,什麼話都不說。

黎燕的聲音啞了,靜下來,面孔像關嚴的窗。四周變得死寂。她意外地發現雅芬眼角浮帶淚光。換她轉身把背影給她看,漂亮地把門帶上。


第二天早晨,雅芬一貫的冷漠換成腼腆的笑顏,她自語地說:「今天真冷。」又說杯子找到了,在她放茶葉罐的櫃子裡面,是她給放忘了。黎燕打開窗讓冰冰的晨風灌進屋來她也沒說什麼,搓著手,還煎了兩個蛋分一個給黎燕,早餐的牛奶也是她特地熱的。黎燕像一點也不驚訝,大手大腳地享用她新得來的地盤。

雖然支離破碎的生活在紛亂地組合,以一種預想不到的秩序,然而她不再關心,也沒有情緒參與這開始得有點晚的友誼。她盯著牆壁油漆的裂痕和污漬,像一幅極簡的鉛筆畫。汗珠和淚水都過去了。扎在心上或寫在紙上的都準備消失,閃亮地,像水面上的月光,像燃燒殆盡的黑暗,會有曙光昇起。


一個禮拜後,黎燕打包簡單的行李(或送或丟的去了一大半的回憶,包括那本藏青色封皮的部頭書),在週末空無一人的黃昏時分,她輕悄打點行裝,把鑰匙留在廚房桌上,下樓,走到吹著冷硬冬風的街上。

然後他來了。

高個子,穿灰風衣,有稜有角有個性的臉,嘴角浮起一絲清秀的微笑,自信的神氣很順眼。

「嘿,妳的傘掉了!」

又是這把傘,是詛咒還是幸運符,好像永遠丟不掉。

雨又飄起來了。黎燕感到一股熱血往上冒。她抬起眼,望著他,還是分手前的樣子。早在他們相遇的那天,他撿起她的「傘」,後來又在她三十歲生日那天,送一把刻上他名字電話的「傘」給她,笑說:「這樣至少有人撿到了,還會把它送回來給我,而且說不定妳就不會再掉傘了。」

謎樣的邂逅。他們跟「傘」的緣分,在一開始就預言了「散」。她垂下臉,眼淚滴落,有一種找到命運的感覺。如果他們沒有分手,她也許會跟他一起走,在那場奪去三條人命的車禍。

車禍發生的那一刻,她收到他快遞寄來的銀製裸戒,內面有數字:11.9──那是他們邂逅的日子,也許還隱約意味著什麼,然而她永遠都不可能知道了。

冷風吹打衣服的下襬,她壓住頭髮,讓自己有一種入鏡的味道。在不知道多少年以後,她還會記得他說:「妳那天真美,把我看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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