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夢的唱片店

羊大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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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他聊音樂簡直其樂無窮:「我最愛的Bob Dylan專輯你肯定猜不中」(我一下就猜中了是《自畫像》)、「21世紀再也沒有像蕭邦那樣的音樂家了」、「為什麼《Rubber Soul》從來都沒有排練錄音發布出來呢」……

在我的白日夢裡,經常會出現一個場景:一家破舊的二手書店或者唱片店,老闆有著亂糟糟的頭髮,暴躁的怪脾氣,偶爾會充滿不屑地給你介紹些小眾但極其優秀的作品。

這家紐約唱片店的老闆就是這麼一個角色:他在紐約做了幾十年的記者,退休後來這裡幫朋友看店。跟他聊音樂簡直其樂無窮:「我最愛的Bob Dylan專輯你肯定猜不中」(我一下就猜中了是《自畫像》)、「21世紀再也沒有像蕭邦那樣的音樂家了」、「為什麼《Rubber Soul》從來都沒有排練錄音發布出來呢」……

他說真正的店主還有另外一家二手書店,店裡有一小塊專門賣中國研究的書,經常會有世界各地的東亞研究學者來紐約時會專門光顧,看看有沒有什麼珍奇的中國研究的新書到貨。

說到獵奇的中國研究新書,我說,我前段時間在看一個「日本右翼史學家」重新解構東亞史、世界史的書。雖然我並不是完全同意他的觀點,但裡面有很多視角非常有趣,是我沒有想過的,不知道那個書店會不會找得到英文版,我好推薦給美國朋友。

他嘖了一下,我這奇特的愛好令他搖頭不止。隨後他悠悠地說道:

「很久以前,我有個關係很好的女性朋友——怎麼說呢,這麼稱呼她似乎不太恰當……」他突然喃喃自語起來,似乎陷進了一個看不見的世界裡,在努力尋找那個合適的稱呼,幾秒鐘後終於找到答案、做出決定,又從那厚厚的記憶中爬了出來,找回了節奏,從頭說起:

「我有一個很久以來關係和我非常、非常親密的女性朋友,她是個非常虔誠的修女,」他說話不緊不慢,好像在謹慎地從噴湧的文字中裡挑選恰當的措辭,「她有個特別的愛好,就是專門收集各種反天主教的紀念品。撒旦、異教、朋克……各種稀奇古怪的嚇人玩意。」

他頓了一下,笑著說:你們感覺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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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循著唱片店老闆的指示,找到了那家書店。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之多的書被放進了如此有限的空間裡。數不清的書一直堆到了天花板,狹窄的走廊上的梯子也絕非擺設,甚至已經有些老化、生鏽。有的書架甚至被塞了兩排書,多到簡直要溢出來。店內的客人雖然有不少我們這樣的遊客,但也有很多專門來尋書的人。如果不是我們行李空間有限,我可能也會買走一大堆。

儘管書多到像是隨時會掀起巨浪,但一切都極其整潔。不僅沒有舊書店那種淡淡的甜香味(其實那是霉味),每一本書都清潔得乾乾淨淨,標籤分類明確,每種類別內按照字母順序排列。老闆也穿戴整齊,襯衫燙得筆直,皮靴也擦得鋥亮,銀白色的短髮與絡腮鬍也修剪得像是有錢人家門口得灌木叢一樣漂漂亮亮。

他坐在門口的櫃台後,皺著眉頭,沈浸在面前的厚書裡。音響裡放著貝多芬的小提琴協奏曲,書店人來人往,他頭也不抬一下。

突然傳來了快門的聲音,有個遊客站在樓梯上拍了一張照。

店主體內的開關被觸發了。他放下書本,坐得筆直,警惕地死盯著拍照的遊客——書店二樓擺放的是絕版的古本,禁止拍照,也禁止背包上去——我在一旁不禁緊張地摀住了自己胸前的相機。

他像是準備撲食的鷹隼,身體略微前傾,在一個「起又不起、站又不站」的臨界點紋絲不動、穩如泰山,雙眼也不離獵物,眼看就要放射出紅色的激光。

拍照的遊客背著雙肩包,停在了樓梯上,既沒有上樓,也沒有再拍照,絲毫沒有注意到背後壓抑著的殺氣。雙方就這麼隔空僵持了一會兒,終於,毫不知情的無辜遊客收起了相機,開始上樓。店主發出了無聲的冷笑(我們在旁邊看得真切),走出櫃檯跟那名遊客說:

「你要是上樓的話,必須把包放在前台,我可以幫你看著。」

那遊客趕緊道歉,把背包交給了他。店主提著書包,很明顯不想再浪費一分鐘在我們這些凡人身上,卻又因為要照看書店而不得不與我們打交道。他這幾下起身、上樓、下樓、繞回櫃台後又坐下的動作一氣呵成、乾淨俐落,筆直的襯衫連一點褶子都沒有出現,穩穩地塞在他的牛仔褲裡——實在是讓人心生敬佩。

雖然一樓沒有說禁止拍照,我到最後也沒有按過一次快門,生怕被突然撲過來的店主生吞活剝。可能是因為我太過緊張,最後也沒有找到那些中國研究的書。我在一本從沒見過的奧威爾雜文集前猶豫半天,什麼都沒買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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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次去唱片店的時候,老闆正在幫幾個歐洲遊客結帳。一個小姑娘碰倒了櫥窗裡的一個架子,嘩啦一聲。那女生連連道歉,老闆頭也不太地說道:

「沒關係,放在那兒就好。」

那個女生連連道歉,踮著腳依舊試圖想夠到被她碰倒的東西。

「沒事的,你不用擔心,拜託你放在那兒就好。」他在埋頭算歐洲遊客買的明信片的錢,語氣已經有點不耐煩。

那個女生還想要去夠,似乎馬上就要夠到了。

「沒事的!拜託你不用管了!你還要我怎麼跟你說?」老闆突然間大吼起來,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那女生也被嚇了一跳,含著眼淚說了一句「對不起」,奪門而出。

等到歐洲遊客走後,老闆艱難地站起來,走過去收拾被碰倒的唱片,一邊收拾一邊嘟囔道:

「這些沒有惡意的白痴們……總是讓我氣個半死。」

情緒平復下來後,他和另外一個顧客(很顯然是他的老朋友)聊起了一個共同朋友。說她在「佔領華爾街」失敗之後,就再也沒有發表過任何文章。那時的「她」總是衝在第一綫,任何人需要幫助,她不顧自身安危、傾家蕩產也會伸出援手。

之後又聊到了腦袋裡有蟲的RFK Jr.,自然而然就說到了今年的大選,提到了Trump的時候,他那咬牙切齒地口吻如此強烈,甚至都不願意直呼其名。

最後話題有點聊不下去,他嘆了口氣:「也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

我正在後面埋頭挑著唱片,聽到這裡,想起了我的一些記者朋友。

如果我做了幾十年的記者,親歷了那麼多的事,成功活到了退休,一定會比這位唱片店老闆還要暴躁吧。即使退休後我像他一樣成了自己白日夢裡的一個角色,一輩子積攢下來的憤怒也依舊沒有地方可以釋放,只能徒勞地、無奈地讓它們堆積在心裡慢慢平息、腐爛變質,雖然不太可能再重新燒起來,但由此化生出的甲烷沒準偶爾還是會躥上來。

只可惜委屈了那個碰倒唱片的女生了。

不過這也只是我的白日夢罷了,也許人家只是個普通的暴躁老人,也許天下每個暴躁的老人心裡都有厚厚一堆已經軟爛的落葉——可我也沒有老過,我又知道什麼?

我挑了幾張唱片去結帳。臨走時,他突然又嘆了口氣,對我說道:

「I’m so sorry for what happened in Hong Kong.」

我知道,我也是。謝謝你。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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