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我的人生饭桌 · 第四天

七日書4. 蘋果牛奶,夢與謊言

一讀.書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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蘋果牛奶好甜,真實的蘋果不會有那樣的滋味。我仰頭看著大人對話,童年這麼好,只有甜味。長大一點,再怎麼甜的味道,都帶點酸了。

一喝牛奶就拉肚子,許多亞洲人都有這款症頭。我也有。每次喝牛奶就像與自己的身體做精密測量,得先喝一點,看看會不會跑廁所。不會?太好了,再喝兩口……累積指數超標,敏感腸胃鳴鼓,貪吃的嘴收兵,屁股承擔責任,與馬桶親愛相見。


但我還是喜歡喝牛奶,尤其調味保久乳。

人生總有絕望時刻,上班的時候,這種時刻出現的特別多。這時候對我來說,一罐蘋果牛奶,或咖啡牛奶,能給我再努力活著一下下的驅動力。雖然只是防腐劑、香料與奶的混合。曾有朋友對我說:保久乳都是化學調出來的,又甜,你不怕胖嗎?我當時心想:那就胖死吧。真正新鮮的蘋果香氣十足,與鮮奶打成一杯,加點蜂蜜,又香又濃。我也知道要喝就喝這種,真實的材料做成真實的食物,吃下去才好滋養身體。但人生需要一點甜美的替代,香料防腐劑的組合也可以,像一個謊,像一個夢。


畢竟我是生長在那謊言織夢的族群裡,我是他們的後裔,帶著他們一半的血,行走在時間裡。


朱天心寫過《想我眷村的兄弟們》,那是幸運的人才住眷村,其他沒那麼幸運,或再低下一點的階級,散住在中南東部的無名村莊裡。我出生的時候,八千子弟兵盡皆老去,兄弟皆成叔伯爺爺,時間從未善待他們,承諾用來背叛。一開始是禁婚令。畢竟一年準備兩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這口號好漂亮,流利到我這一輩都會背。許多人因此未結婚,到我那一代出生時,他們也結不了婚了。有自願不結婚的,也有想結婚的,他們的另一半可能殘聾啞傷,或眉目深刻的原民女子,小時候只要不講話,就能聽到很多大人的話:巷尾誰家的孩子其實像透了巷頭某家,誰又為了女人怎麼怎麼。甚至是大人告誡不准過去某家,就算給糖果零食都不行。


也許是運氣好,遇到的長輩多半視我如己出。母親在國中食堂工作時,還有許多鄉音各異的老老師,他們往往儉省,來食堂吃飯,打兩個菜回去,晚上又是一餐。這些老師們也有許多故事,在孩子面前他們不隱藏,他們的學生對他們的細語更多,只要安靜就能聽見。我知道某位公民老師娶了年輕女子,後來女子不見了。學生補上細節:原本溫和的老師從此變得凶暴。那位老師的公民道德課,往往有學生跑操場──畢竟那還是體罰的年代。但也有溫柔的老師,帶我讀書看畫冊,她的家裡一整面繪本牆,至今我還記得《千種皮》的插畫,裡面的公主有著一頭美麗金髮。


這些老師中,我最喜歡王伯伯。

據說他很早就退休了,住在國中後面一排小平房裡。他說話慢走路慢,人也清瘦,總是拄著拐杖慢慢走在操場上,一圈兩圈緩緩走。青春期的男學生總說他會武術,有些人還說他的名字與瓊瑤《窗外》裡的男主角一樣,這些調皮的話傳到他耳裡,就會看到王伯伯突然健步如飛,拿起拐杖往男孩們跑去,作勢追打。男生們一哄而散,王伯伯又會恢復他緩慢的步調,繞著操場,一圈兩圈。


我媽當時相當重視我們待人接物的禮節,時常恫嚇我們:見人要叫,不叫要揍。於是我見了每一個老師,都記得叫一聲張阿姨李叔叔吳伯伯,他們往往也喜歡聽孩子招呼,常常說我乖。只有王伯伯每次看到我,都從他的小袋裡拿一罐保久乳,有時是麥芽口味,有時是蘋果口味。「多吃牛奶,長得快。」王伯伯總會看著我喝完,滿意的點點頭。

有時遠遠的見他在走操場,我會像條小狗般跑上去跟著他走,他走一圈我走一圈,他走兩圈我走兩圈,他不說話我也不說話,我們就一起走在傍晚的國中操場上。偶爾旁邊有著青春勃發的學生們打球,見了他喊老師好,他也點點頭。有時他忘了帶牛奶,會領著我走去他家,真的是好小好小的房子,連當時那麼小的我都覺得那房子好小,一張床一張書桌一座放東西的架子一座書架,書架上全是我看不懂的書,這就是王伯伯的全部了。他常常買一箱兩箱保久乳,放在架子上。一次他拿了純牛奶口味的給我,我實在不喜歡,又不敢不拿,只好嘟著嘴收著。可能我臉色難看,王伯伯蹲下身問我:不喜歡嗎?我點頭。從此之後便都是甜味的保久乳了。


後來想想,為甚麼我一直記得王伯伯?也許是那時候大人總是威嚇居多,意見反映上去,往往沒啥好下場。我不喜歡吃青椒,會得到更多青椒,原因是孩子不准挑嘴。但王伯伯會蹲下來看著我,認認真真的聽我說。我再也沒有從他手中接過我不愛的口味,每一次都是我喜歡的香甜──後來養出一口蛀牙,又是後話了。


有次我媽告訴我,別看王伯伯安安靜靜的,他可是北京大學的學生呢。那時候大學生如黃金,隔壁家的姐姐考上台大,隔壁家的爸爸走路都有風。台灣距離北京很遠,又是大學,那王伯伯很厲害吧?為什麼在一個鄉下小國中裡繞圈圈呢?我媽也不知道。那時候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那些人,孤身來到陌生小島,有些人有理想,有些人願意相信未來,但白色的時代不允許他們說話,有些人死了,有些人活下來,活成一條淡薄影子。


我上了國小後,母親食堂生意也收了,最後一次收到蘋果牛奶,大概是我國小三年級還是四年級。那時政府正在研擬開放兩岸探親,雖然信早通了,但探親總讓許多叔伯們既怕又期待,許多人見面都會問問。我與母親一起上市場,見到一條瘦弱身影,王伯伯的白襯衫掛在他身上像個布袋子,哴哴的灌風。我好開心,跑上前去叫他,他見到我,仍是那樣慢慢緩緩地笑了。這次他沒帶小兜,拄著拐杖走進一旁雜貨店,買了蘋果牛奶遞給我。「長這麼大了。」我一邊喝著,一邊聽母親與王伯伯對話。王老師要回去看看嗎?回去?是呀,不是說要開放探親嗎?回去呀……回去哪裡呢?我家裡人都沒有了,家也沒有了……

蘋果牛奶好甜,真實的蘋果不會有那樣的滋味。我仰頭看著大人對話,童年這麼好,只有甜味。長大一點,再怎麼甜的味道,都帶點酸了。


後來讀到《逃離中國》這本書,紀錄了父輩那場逃亡,裡面有這樣一句話:不僅是時間,離開時,空間也已經改變。在離開的那個當下,已經注定故鄉的消亡。但還是有人編織夢想,餵食那些一起逃出來的人們。只是能實現的是夢,不能實現的都是謊言。他們的青春與希望,在時光淘洗下白髮蒼蒼。像那一罐小小甜甜的蘋果牛奶,以為是營養,其實只是香精,看著是希望,久了只剩絕望。那是一種提醒我活著的飲料,雙重的存在,如同後來我讀到的神話:騙子之神往往也是夢想之神,故事之神,以謊言編織夢想,如此才能存在。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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