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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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憤怒、沮喪、驚恐、哀憐種種情緒,纏繞着你,環抱着你,不肯舍你而去,於是你便停下腳步,希望聽到什麽。

這時,一定沒有光,黑暗在光明之中發亮,卻不被人所理解。

茨威格描寫過他心目中的陀思妥耶夫斯基(Фёдор Михайлович Достоевский),這是一個充滿激情的文章,所以到了最後,茨威格的文字近乎是在呼喊。

可對於他年輕的時候,茨威格是如此揣摩敘述的:

後來當他作為一個小夥子走出這個陰暗的世界的時候,他的童年時代也就熄滅了。他逃進了形形色色不滿意者的永久避難所,也就是被忽視者的救濟院,逃進了書中五光十色而又危險的世界。他曾和哥哥一起沒完沒了地讀書,熬過多少個日日夜夜。那個時候,他這個貪得無厭的人便萌發了對罪惡的興趣。那個幻想的世界使他更加遠離了現實生活。

雖然我沒讀過更多的研究,但罪惡本身,確乎是一件帶有超現實色彩的幻想。這就像那個古老的神話,亞當夏娃面對蛇的誘惑,最終犯罪而被驅逐出伊甸園。一個人初次面臨整個陌生的世界,發現自己所接受到的所有教育,都發生了差異,自己和現實格格不入。這既是一種成長,也同時是一種試煉。但丁寫了《神曲》,歌德則和他同時代的人一樣,寫了一本關於人如何成熟的小說《威廉·迈斯特的学习年代》。他們所關注的,都是一個人如何成為一個他們心目中的「人」。這個話題永恆不變,總在人類社會中回響。

原始部落往往都有成人禮,要求年輕人完成一些帶有儀式色彩的工作,或是群居生活,或是帶有危險的捕獵,包括各種生活勞動技巧,而在現代社會也同樣有類似的方式。比如說,當一個人試圖加入到同年齡段的集體中,那些「老」前輩就會給出一個共同參與的行動,類似於抽菸喝酒這樣的活動,或者駕駛機車。而在某位歌手的MV中,這個儀式則變得更加血腥,參加的人需要開槍殺人。

更文明的社會,同樣離不開這個,要加入某個集體,就必須壓制自己本來的想法,然後成為和集體中每個人一樣的面孔,做着一樣的事,有着相同的價值標準,然後就成了「前輩」,並將這套東西,繼續傳播下去。

所謂公司文化,也是這樣的東西,只不過他缺少強制性,絶不會要求金盆洗手,更不會一言不合就殺你全家。但在近代史中,脫離群體后所遭受的指責,同樣不少,或者說,當某一種價值觀佔據主流,成為被權力所保護的理念后,則一切脫離它的人,無論什麽原因,都將遭到主流的審判和唾棄。

弘一法師的選擇,是經歷過多次變化的,而他在每一個階段都有自己的思考。他離開這裏,離開一些同伴,離開那裏,又離開一些同伴。熱愛他的人,往往不是每個階段的不同夥伴,而是他再無變化后的追隨者。

正如我們今天唱唱那首填詞的好歌,或是看看他歪歪扭扭寫成的四個字,抑或是從那些高徒佳弟的口中,去感嘆讚賞這位我們並不熟悉的過去之人。但我們終究不可接近他。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活,不可轉述,自然也不可能被完全理解。

「他對人類滿懷最熱烈的熱忱,然而他不喜歡交際,他的自我封閉幾乎到了病態的地步……他始終孤獨,厭惡一切享樂,對任何幸福都有一種罪惡感。……他感覺到他的力量與歡樂及恐懼一起正在他內心深處發酵。」

自我懷疑和自我肯定,往往就是永恆跟隨着一些人的宿命。

問題和答案,從來都是彼此反轉,提出了問題,回答了答案,但答案又催生了問題,新的問題則給人新的困惑。周而復始,不斷向前,人也就徹底老去了。

有的人一生都在成長,直到在青春中死去。

這不是一件快樂的事情。

命運到來的時候,從不大聲宣告,但會猶如影子一般緊緊跟隨。

茨威格用王爾德來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進行對比,王爾德抗拒命運,卻被它燃燒成為灰渣,經受了奴隸一般的懲罰;陀思妥耶夫斯基則通過熱愛命運,戰勝了命運。

真的嗎?

我讀到這裏,表示了深深懷疑。命運如果可以戰勝,那就意味着沒有命運。正如水手駕駛大船,通過一片暴風雨,狂風激浪,拍打在每一塊船板上。僥倖的水手可以在船長帶領下通過這裏,但這就證明,他們征服了這片海洋,這場暴風雨,這鋪天蓋地的窒息和絶望嗎?

水手不上岸,就必然要接受海葬的命運。這正如人類選擇活下去,就一定要接受死的結局。

無可更改,不受議論,命運什麽時候都有自己的節奏和步伐。站在最高峰尖上的人,拍下照片,插上旗幟,然後說自己征服了它。山則根本不需要辯駁,就在他們歡慶登頂的時候,山也依然有自己的路向,或是升高,或是降低,或是消失,或是重現。這片山脈遠比我們想象得更加寬廣,而它所要完成的事業,也遠比我們短暫登頂時所以為的,要更加漫長。

命運公平對待每個人,我們能選擇的,從來不是戰勝命運,而只是戰勝自己。

但或許這也不對。

自己也是不可戰勝的,即使我們自己,也無法改變。我們選擇的「戰勝」只是接受,是容許,是和解,是寬容,是一種釋然的態度。

當一粒種子被扔出去,到底停留在哪裏,完全取決於各種隨機的因素。正如南北朝時關於神滅神不滅的討論,那些隨風而落的花,到底墜在錦綉茵席上,還是掉落到旁邊的溷厠中,並不取決於一個人的意志。或者說,戰勝只是一個人的偶然,釋然才是人類必經的命運。

記得有一段時間,很多報道喜歡用「我們大家都有病」這樣的內容,來報道我們的生活。

也許吧,但你能承認自己病了嗎?你會將這種病態,視為命運,而不汲汲于療治嗎?

「噢,你們可不要相信人的統一性。」

陀思妥耶夫斯基如此說,並且在臨終時引用《聖經》,又如是說:

现在听着—容许我。不要约束我!

我們的夢想大致就是如此,但這是最後的話,好在他沒有去說:

請喊醫生來。

因為命運到來時,並不喜歡被打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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