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網路讓我們變笨?》
利用上班時間重讀了《網路讓我們變笨?數位科技正在改變我們的大腦、思考與閱讀行為》,非常認同書中的觀點,同時也得到了很多啟發。諷刺的是,我是以電子書的方式重讀此書的,在閱讀過程中也多次查看郵件與處理其他工作事務,可謂正是本書中批判的分心閱讀。
本書主要討論了網路這種智能科技所帶有的智能規範是如何改變人的認知與對知識的看法,從而使我們變成多工處理的雜耍人。
如麥克魯漢所預期,我們似乎已經來到一個知識和文化史上的關鍵點,兩種非常不同的思考方式要在此交替。我們為了取得網路的寶藏而換掉的(只有小氣的守財奴才看不到這些寶藏),正是卡普所稱「我們舊的直線思考模式」。冷靜、專注、不受干擾的直線思考頭腦被一種新的頭腦推到一邊,這種頭腦想要,也需要以簡短、不相連、經常重疊在一起的擊發方式來吸收和發布資訊,而且愈快愈好。
在書的開頭,作者便提出了兩種看待世界的方式,以書籍為代表的直線思考和以網路為代表的斷裂思考。前者追求專注與深度,後者則是廣泛與分心。
這種思考方式的轉變是如何發生的,作者以word為例,提到科技對人類書寫行為的改變。作者在電腦進化到能進行文字編輯時,使用的修改方式仍維持古老的習慣,即每次寫完都列印出來,在紙上修改,最後將修改的版本輸入電腦。但不知不覺中,作者發現自己不再需要列印出來了,同時失去了手寫與修訂的能力。
但不知何時開始,我的編輯程序突然改變了。我發現我沒辦法在紙上書寫或修改任何東西。少了刪除按鍵、捲軸、剪下及貼上功能,和復原的指令,我就覺得失去了方向。我非得在電腦螢幕上做所有的編輯工作。在使用文字處理程式之中,我自己也變成了某種文字處理機器。
科技對我們的改變絕非是單純的媒介,將舊行為使用新科技進行並不是一種無損置換,這不僅是麥克魯漢所說的「媒介即訊息」,更顯現在科技會改變行為方式,並最終影響我們對此行為的認知。書寫變成了一種可隨意刪減、拖動與複製復原的電子行為,而每一次刪改都乾乾淨淨,每一個字都可完全抹滅歷史般回頭重來。書寫變得輕盈。
回到網路上又如何呢?作者經歷過網路前後的時代,他發現在這個過程中,專注力大不如前,無法進行長時間的單線任務,必須在不同任務間切換。
我頭腦運作的根本方式好像也在改變。這時我就開始擔心我無法把精神集中在同一件事上超過一兩分鐘的問題。一開始,我以為這個問題只是中年頭腦退化的症狀。但是,我發覺我的頭腦不只是在慢慢飄走,它還感到飢餓。它要求我用網路餵食它的方式來餵它,而且餵它吃得愈多,它就變得愈餓。就算我不在電腦前,我還是渴望著收信、點連結、用用Google。我想要保持連線。正如微軟的Word把我變成人肉文字處理機器,我感覺到網路正把我變成某種高速資料處理機器,一個人肉的HAL。
這想必也是當今時代許多人的共同感受,我們變得不專注的同時,極度渴望使用網路的訊息填滿自身。影片也好、FB通知也罷,然而這些東西注定留不下印象,如同一隻胡亂把食物塞進嘴裡的巨獸,飽食(量)的價值遠超過美味(質)的價值。所有人都在殺時間。
在簡略提過網路世代的特徵之後,作者轉而談到神經科學的發現,如何有助於我們理解網路成癮。舊時科學家認為大腦的可塑性集中在未成年時期,一旦塑形成功,往後終生都只能進進出出,而大腦這個容器本身不會改變。這種看法逐漸被後來的神經科學發展推倒。事實上,神經一輩子都在建立新連結,切斷舊連結。
我們愈老,可塑性會愈低,大腦多少還是會固定下來,但是可塑性永遠不會消失。我們的神經元一直不停地切斷舊的連結和建立新連結,全新的神經細胞也不停生長。奧茲觀察到:「大腦有即時重新設定的能力,以此改變它的運作方式。」
基於這種看法,在哲學上的過往爭論,即人究竟是原本就具有天生樣板,還是說人是具有無限可能性的白板,神經科學似乎給出了綜合兩者的答案。
海兔實驗證實了「兩種看法都有道理,事實上還會互補。」我們的基因「預設」了許多「神經元之間的連結,換句話說,它們決定哪些神經元會在何時與哪些其他神經元產生連結。」這些由基因決定的連結就是康德所謂的天生樣板,也就是大腦的基本架構。但是我們的經驗會控制連結的強度,或者可說「長期下來的效果」;這會造成思想不間斷的形塑以及洛克所主張的「新行為模式的表現」。本來對立的經驗主義和理性主義,在神經突觸中找到共同點。紐約大學神經科學家李竇在《突觸構成的自我》一書中說明,先天性格和後天教養「其實說的是同一種語言。它們都藉由塑造大腦突觸組織的方式來達到心智和行為上的效果。」
讀者在讀到這裡時,或許會認為此種發現揭露人類的自由可塑性的面向遠遠高於固著性。然而實際上這是一把雙刃劍,愈是強的連結,強化的慾望就愈強,成癮過程愈沒有阻礙。而愈是弱的連結,像被擺在角落櫃子底層的相片,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翻開,直到搬家忘記帶走,永遠消失在生命中。
神經具有可塑性並不等於帶有彈性:我們的神經迴路不會跟橡皮筋一樣彈回原始的狀態;它們改變後就會保持改變的狀態,而這個新的狀態當然不一定是讓人稱心如意的。壞習慣跟好習慣一樣,都能輕易烙印到神經元裡。帕斯科里昂認為:「可塑性造成的變化,對特定的個體而言不一定是行為上的加分。」可塑性除了是「發展及學習的機制」之外,也有可能是「病理上的原因」。
接下來作者開始論述歷史上的智能科技是如何影響人類看待世界的方式,以時鐘為例。
機械時鐘改變了我們看待自己的方式,而且和地圖一樣,也改變了我們思考的方式。一旦時鐘把時間分割為一系列等長的單位,我們的頭腦開始注重將事物切割、度量等等有系統的腦力工作。我們開始在所有的事物和現象裡看到組成整體的小單元,再看到組成小單元的更小單元。我們的思考變得如亞里士多德一般,強調找出物質世界背後的抽象排列。時鐘扮演了關鍵的角色,把我們帶出中世紀,推進文藝復興和之後的啟蒙時代裡。
正如地圖和機械時鐘的故事所述,智能科技一旦受到普遍運用就會促成新的思考方式,或是把原本僅屬於少數菁英的既有思考方式帶給廣大群眾。換句話說,每一種智能科技都包括一種智能規範,一套人類頭腦如何運作(或是該如何運作)的假想。地圖和時鐘有著相似的規範:二者皆重新強調測量和抽象化,以及觀察、闡釋超出五官感受的形式與過程。
智能科技與智能規範的概念,是我認為本書最重要也最有普適性的概念。智能科技不僅改變了行為的難易程度與廣度,同時帶來的智能規範隱含的世界觀知識與視角才是重點。我們在面對新科技時,往往看到的是智能科技能幫我們做到什麼,如同班雅明所謂舊世界的未完夢想,我們是以舊世界的觀點看待新科技,帶有烏托邦不切實際的幻想。智能規範往往是隱而未顯的危機,甚至,如果有人提出警告,會被視為阻礙進步的古板老頭。
我們的祖先發展出和使用地圖,並不是為了增進概念性思考的能力或發現世界暗藏的結構。這些效果只是這些科技帶來的副產品,但是這些副產品是何等重要啊!到了最後,影響最鉅的是發明裡潛藏的智能規範。智能規範是一種媒體或工具植於使用者腦內和文化裡的訊息。
雖然個人或社群團體可以對要使用哪些工具做出不同的決定,這並不表示人類整體有辦法有效控制科技進步的方式和速度。我們「選擇」使用地圖和時鐘的說法讓人難以信服(好像在說我們有辦法選擇不要用),更別說我們「選擇」接受這些科技的種種副作用:前面已經說明,我們開始使用這些新科技時,經常沒料到會有副作用。據美國政治學家溫納提出的觀察,「如果我們從現代社會的經驗裡學到任何東西,肯定是科技不只輔助人類活動,更是重塑這些活動及其所代表意義的強烈動力。」我們雖然很少察覺到這個事實,但我們日常生活中的例行公事有許多早在我們出生前就被科技定型下來。科技也不能說是完全獨立演進,畢竟在我們接受和使用工具背後有經濟、政治和人口等等重要考量;但是「進步依照自己的邏輯向前走」的說法一點也不誇大,而這種邏輯不一定和工具發明人和使用人的想法、期望相呼應。工具有時候會依照我們的指示運作,但有時候我們會為了迎合工具的需求來調整自己。
這種觀點到了今天依然是許多爭論的核心,我們是否有能力控制科技,科技是否會失控。工具是否真的是中立,是否取決於使用的人,彷彿科技是無能為力的物,我們與物之間的關係永遠是單向的。可以看到,作者是絕不同意此種觀點,我個人也不同意。認為網路只是為人所用,取決於人,而非植入腦袋裡的寄生生物,這種看法,多少有點天真。
作者在下一章談到了書寫與書籍,正是我最感興趣的部分。比如下面這段歷史簡述。
我們現今很難想像,但早期書寫裡單字之間沒有空格。抄寫員寫下的書籍裡,文字在每一頁的每一行裡從頭相連到底,毫無間斷;這種寫法現今稱為「連續書寫」。不間斷的文字反映出其口語淵源。我們說話的時候並不會在每個字中間插入間隙,而是音節不停成串從我們口中流出。最早從事書寫的人完全不會想到要在單字中間加空格:他們不過是直接寫下口說的語言,憑聽覺動筆。(即使在今日,小孩子剛開始練習寫字時,也是把所有單字連在一起。他們跟早期的抄寫員一樣,都是憑聽覺動筆。)抄寫員也不太重視單字在句子裡的順序。在口語裡,意義透過抑揚頓挫和話語中強調的音節來傳達;這種口述傳統也繼續影響書寫行為。在閱讀中世紀早期以前的書時,讀者無法從語序看出句子的意義。這些規則根本還沒發明出來。
「連續書寫」是口語傳統的遺物,可想而知,標點符號和空格則是書寫所創立的規範。書寫使語言有了意義的分割與停頓,被分割的意義才有堆疊的可能。如今我們或許很難想像,不在腦中切割對方說的句子。或許我們的書寫也造成了當今的口語文化,與以前是大不相同的。反過來說,「連續書寫」與當今一些小說中的長句子有類似之處,或許與其將這些句子視為「異類」,倒不如說是一種「回歸」,難怪那些句子往往傳達出一種急切的語氣,彷彿一個將死之人急切要把最後的話說完。
那閱讀呢?在書籍能大量複製的時代,閱讀又將造成怎樣的改變?
讀書要的是一種不自然的思考方式,需要對一個不動的物體保持長時間不間斷的注意力。以艾略特在詩作〈四首四重奏〉裡的描述,讀者需將自己置身於一個「旋轉世界的不動點」。他們必須訓練大腦,讓它忽略四周一切事物,抗拒在感官信號之間轉移注意力的本能。為了不要分心,他們必須打造或強化抑止本能的神經連結,「由上而下」對他們的注意力加強控制。照倫敦國王學院的心理研究員佛漢·貝爾的說法,「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件工作,少有間斷」代表了「我們心理發展歷史上的奇特變異。」
作者在此處提出讀書是一種不自然的思考方式,對應的是人類歷程中自然的「分心狀態」。人類的演化需要時刻關注周邊事物,為了獲取資源或察覺危險,以做出有利於生存的決定。閱讀是一種反其道而行的行為,它要求人類關注一個不動的事物,並將周邊環境拋諸腦後。作者在此提到這點是有用意的,往後他將會再次提起,並說明,人類似乎再次回到了自然狀態,那種不斷抓取視覺中幻美泡泡的衝動,充斥在虛構的網路空間裡。
在這樣的網路空間中,當我們將熟悉的文化形態辦到線上,絕非只是將一模一樣的內容從一個框搬到另一個框。在這個過程中,內容也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傳統媒體(甚至包括電子傳統媒體)在轉換到線上發行時,正經歷再塑造、再定位的過程。網路吸收一項媒體時,會依照網路自身的形象重新創造該媒體。它不僅讓媒體的物體型態消失,還會在其內容裡置入超連結,把內容切割成可搜尋的區塊,更會用它吸收進來的其他媒體內容來包圍住新的內容。內容的形式改變後,也會改變我們使用、體驗,甚至理解內容的方式。
以FB為例,大報放的小說愈來愈短,每一篇都配有一張絢麗的圖,來自年輕繪師。小說開頭往往需要馬上抓住讀者注意,誰死了,誰發生了什麼。讀者往往在讀了兩三段後又跳到結尾,並很快打開留言欄看其他人說了什麼,如果有吸引人的評論則又回頭跳到小說中間,期間略過數千字,但似乎還能讀下去。很難想像在FB上能讀到《蕁麻》這樣的小說,開頭三段的模糊與沈默會被讀者略過,別說厭惡,甚至連一點印象都留不下來。
正如經濟學家泰勒·科文所說:「資訊容易取得時,我們通常會偏好簡短、有甜頭、輕薄的資訊。」
對於電子閱讀器的連線功能,作者也提出了批判。
當紙本書籍轉移到有網路連線功能的電子裝置時,它就會變成很像網站的東西。它的文字會身處在網路連線電腦的種種擾人事物中,它的連結和其他數位增強功能讓讀者到處漂流。它喪失了已故美國作家厄普代克所謂的「邊稜」,消失在網路的無邊汪洋中。紙本書籍的直線特徵變得支離破碎,同時這種特徵在讀者心裡喚起的寧靜感也被打破了。
我在10年前接觸Kindle,後來也用過Readmoo,但近年來如非必要,像是絕版書或上班摸魚,實則幾乎不再使用電子閱讀器。實際上,當我在使用電子閱讀器時,也極少會使用連結或翻譯解說,這些功能的確會削減讀者的注意力。同時,電子閱讀這種與螢幕互動的行為,或許在神經連結上與使用手機的行為過於相近,而電子閱讀所帶有的時間、背光、閱讀進度、閱讀字數等等數字化的行為,也改變了閱讀本身的私人性質,強化了社交屬性。如同Readmoo會辦閱讀馬拉松的活動,或許多讀者沈迷於閱讀的數字遊戲,不斷過關斬將升級,以得到徽章或驚人的時數字數,那些將文字捏碎後得出的無意義數字,彷彿變成了主菜。我們吃飽了,但不知道自己吃了什麼。遠在電子閱讀器興盛以前,豆瓣就已透過類似的方式,將閱讀量化,讀了什麼書不重要,得到什麼精神感悟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讀了多少書,讀得又有多快。這些數字最終都脫離了書本獨自存在,彷彿一縷寄生幽靈攫取了主人的肉體,發出震耳欲聾卻沒有意義的尖叫。比起一輩子只鑽研幾本書的學者,人們似乎更渴望看到雜學家,而且愈來愈不在意雜學家說了什麼,只要定時發出聲音就好。人們在雜學家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無知,同時又仰慕雜學家的數字是如此醒目。
書本為了因應無聲閱讀而改變形式,其重大影響之一便是促成私人寫作。作家可以假定一個知識與心靈層面能與之交流的用心讀者「終有一天會到來,並且會感謝他們」,於是迅速跳脫社交語言的巢臼,探索多元面貌的文本形式,其中許多也只能以書頁的形式存在。如前文所述,私人作家享有前所未有的自由,多方的實驗手法增加了字彙規模、延展了語法極限,也使得語言整體來說變得更有彈性、更有表達力。今日閱讀的脈絡又從私人的書頁轉變為公眾的螢幕,作家也會再次改變寫法以因應趨勢。他們會逐漸調整作品的風格,以符合散文作家克雷恩所謂「群眾感」的周遭環境;在這種環境下大家閱讀的目的主要是「為了有參與感」,而非個人啟發或娛樂。當社交因素凌駕於文學因素之上時,作家似乎一定會揚棄寫作技巧與實驗性,轉而使用乏味但容易被人接受的寫作風格。寫作未來僅存紀錄七嘴八舌言談之用。
談完了閱讀,作者將火力對準作家。一個人人能寫作的時代,並不是一個百家爭鳴的時代,反倒成了一個鸚鵡學舌的時代。作家變得綁手綁腳,他們更加取悅於讀者,更難以挑戰。因為挑戰意味著被隔絕在網路空間之外,而如今網路空間就意味著幾乎所有的空間。所有人都希望從作者身上看到自我,而一旦看到怪異的不能理解之物,則趕緊用手指滑開,如同捏死一隻礙眼的蒼蠅。作家被迫說陳腔濫調,也或許,很多人是願意說這樣的陳腔濫調,因為他們渴求讀者。在這個流量為王的世界上,作者與讀者都穿著西裝抓著對方的陰莖抽動,怕弄痛對方的同時,假裝彬彬有禮。
我們在使用電腦時,不論是有意或是無意的抉擇,都與書籍賦予我們的知識傳統相違,不再要求全神貫注、集中精神。我們已經把賭注押在雜耍人的身上了。
網路抓住我們的注意力,卻又將其打散。我們聚精會神在媒體本身(即不停閃爍的螢幕)上面,但是這個媒體帶來快速連發的訊息和感官刺激,又使我們分心。
網路各種感官刺激的喧囂讓有意識和潛意識思考都短路,使我們的大腦無法進行深入或有創造性的思考。我們的大腦變成只能簡單處理訊號的工具,把資訊匆匆帶進有意識思考裡再匆匆帶出。
網路拼命抓住我們的注意力,以分割的視窗打碎它們,在不斷重組與分散的過程中,時間終於被我們變得一文不值。在時鐘將時間分割成暴力的刻度之後,網路再次剝離了時間的意義。我們與時間徹底變得水火不容,於是,時間只好整個吞下我們。一根骨頭也不剩。
我們上線時沒有在做的事,也會對神經系統造成影響。一起發動的神經元會連結在一起;同理,沒有一起發動的神經元就不會連結在一起。如果我們瀏覽網頁的時間多過閱讀書籍的時間、互相傳遞簡短文字訊息的時間多過寫出完整章句的時間、在網路超連結裡跳來跳去的時間多過寧靜沉思的時間,這些舊有的心智功能和思想追求就會變得脆弱,並且開始瓦解。大腦會回收無用的神經元和突觸,用在更迫切的工作上。我們會得到新的技能和觀點,但會喪失舊的。
時時刻刻流進我們工作記憶的資訊稱為「認知負荷」。當這個負荷超出頭腦儲存和處理資訊的能力時(換句話說,就像是水滿出頂針來),我們就沒辦法保存這些資訊,或是讓它與長期記憶裡的資訊產生連結,亦即我們無法把新的資訊轉譯為基模。我們的學習能力大減,對事物的理解也無法深入。由於工作記憶也跟我們保持注意力的能力相關,一如柯林柏格所述,「我們必須記得自己專注在什麼上面」;過高的認知負荷會加強我們感受到的紛擾。大腦負載過量時,我們便覺得「讓人分心的事物更會讓人分心」。(有些研究認為注意力缺失症與工作記憶過載有關。)實驗證實我們在到達工作記憶上限時,更難分辨要緊與不要緊的資訊,容易把真正的訊號和雜音搞混。我們於是成為無腦的資料使用者。
這顯示了知識的一個悖論,愈多並非愈好。這其實很好理解,循序漸進地吞食總是更有益於健康。三頭六臂並非人類被設計成的模樣,而只是一種神話。當我們沈浸在雜亂的訊息海時,我們能抓住的東西遠遠少於在溪流嬉戲的孩童。因為他們總是專注又驚奇地抓取世界飽含深意的微小啟示,而我們卻在大海裡活活淹死。
從我們如何在網路上閱讀就可以看出來。根據實驗,我們實際上是以F型進行掃讀。
尼爾森為他的客戶總結這些研究結果如下:「F代表的是『快速(fast)』。網站的使用者就是用這種方式來閱讀你的寶貴內容。幾秒鐘的時間內,他們的眼睛會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掃過網站上面的文字,閱讀的模式跟以前在學校裡學習到的方式大大不同。」為了佐證他的眼睛追蹤研究,尼爾森還分析了一個德國研究團隊建立的龐大網路使用習慣資料庫。這個團隊監視了二十五個人的電腦,平均每人長達約一百天,並且紀錄他們在大約五萬個網頁上的停留時間。抽絲剝繭之後,尼爾森發現網頁上的文字愈多,造訪者停留的時間也會增加,但只有增加一點點。一般來說,網頁每增加一百個字,使用者只會在這個頁面上多停留四點四秒。由於閱讀能力最強的人也只能在四點四秒裡閱讀大約十八個字,尼爾森告訴客戶:「當你在網頁上放上文字時,你可以假設你的客戶只會閱讀百分之十八而已」;而且,他還警告說這幾乎一定是高估了。研究裡的受試者不太可能把時間都花在閱讀上;他們八成還同時在看圖片、影片、廣告等等其他內容。⋯⋯這也證實尼爾森於一九九七年首次研究線上閱讀後所言。當時他提出問題:「網路使用者在網路上如何閱讀?」只得到一個簡短的答案:「他們根本不讀。」
那麼,網路真的使我們變笨了嗎?這要看你怎麼看,如同作者所說,
我們廣泛使用網路和其他螢幕為主的科技時,使得「視覺——空間能力得到普遍且高度的發展。」舉例來說,我們在大腦裡旋轉物體的能力就比以前更強。但在得到「視覺——空間智能的新優點」同時,我們「深度處理」的能力也減弱了,而這種能力正是「有意識地吸收知識、歸納分析、批判思考、想像和反思」所必須的。換句話說,網路的確讓我們變聰明了,但必須是以網路對智能的定義來看。如果我們用更廣義的傳統定義來看智能,亦即用思想深度而非速度來判斷,我們會得到不一樣的結論,而且是相當負面的結論。
這種深度思考能力的喪失,其最大的標誌之一是沉思的喪失。沉思被認為沒有效率,一個聰明的人最顯著的指標是速度。這也如同上面提到的閱讀行為數字化。雖則我們總說又快又好,但快總是比好更重要。在網路上寫作時總被告知,網路是一個這樣的環境,你需要把文章縮短,縮短,再縮短。速度總是第一考量,然後才是好。我們很難堅持長文的價值,我們甚至排斥深度思考的價值。一篇文章寫得太難太長,總歸被認為是不夠好的。即便沉思與冥想被這個時代的人拿來使用,其意義也已經改變。休息、沉思與冥想,是為了高效率存在,為了之後的工作而存在。我們休息、沉思或冥想是為了更好地做到什麼,這一類看法,其實也就是一種功利的看法。我們不再認為深度思考本身有意義,如果有,也必定是為其他意義服務。
Google和其他網路公司強調高效率資訊交流是知識成長的關鍵,這種想法也不是最近才出現的:至少從工業革命開始時,這就已經是人類思想史上的常見看法。這種看法和美國超驗主義思想家,以及稍早的英國浪漫主義思想家所主張的大大不同:他們認為真正的啟發必須來自沉思與自省。套用馬克斯的說法,「機器」與「花園」之間更廣大的衝突(亦即「工業的理想」與「田園的理想」,反映在這兩種觀點之間的張力裡;而機器與花園之間的角力,也在形塑現代社會裡扮演相當重要的角色。
依霍桑之見,工業理想下的高效率會對田園理想的寧靜沉思造成致命的傷害。這並不是說讓資訊可以快速發掘、取得是一件壞事。若要發展出健全的大腦,必須同時具備找到廣泛資訊並將之快速分析的能力,以及天馬行空冥想的本事;換句話說,必須有高效率搜集資料的時間,也需要有低效率反思、操作機器、在花園裡閒坐的時間。我們必須有辦法在Google的「數字世界」裡正常運作,但還是需要有時退到沉睡谷裡。現在的問題是,我們失去了在這兩種腦部狀態找到平衡的能力;就腦內活動而言,我們一直處在恆動的狀態。
資訊處理的科技愈是進步,尋找和過濾資料的工具愈是精準,相關資訊的洪流只會更勢不可擋,我們也會看到愈來愈多自己感興趣的東西。資訊過載已經成為常駐的病症,而且愈治療愈嚴重。我們只有一種應對的方式,就是增加掃視略讀的分量,並且更加仰賴這些反應奇快的機器,即使這些問題當初就是這些機器造成的。李維指出,今天「我們可以取得的資訊遠比以前還多,但可以應用這些資訊的時間變少了,更別說是稍經思考後才拿來使用。」
這種網路時代的思考方式,和閱讀時代的思考方式,也是一種從眾和個人的差異。在閱讀時代,
由於每個人可以自由規劃閱讀方向和學習過程,個人記憶漸漸不再是受到外在社會定義的結構體,反而成為架構個人獨特觀點和個性的基礎。受到書籍的啟發,世人開始視自己為個人記憶的作者:莎士比亞便託哈姆雷特之口,稱他的記憶為「我腦裡的書卷」。
因為閱讀是如此孤獨的一件事,也就造就了在長時間的閱讀冒險中,我們必須自我消化,為知識找到個人詮釋,才能放進腦袋中。記憶是帶著扭曲與變形的,更準確的說法是,一樣事物未經過扭曲與變形,不帶上個人印記與誤解,是無法進入記憶。這需要長時間的孤獨,而閱讀時代提供了這種孤獨。如今我們的閱讀成了一種社群行為,跟風行為,數字比武行為,使閱讀貶值。
更有甚者,我們選擇將記憶外包給機器。我們認為記憶是一種物,是可存放在他處存取的。這是一種非常錯誤的看法,如若知識不在腦中形成有機的架構,它就無法被交叉運用與創新融合。
那些高聲讚揚記憶「外包」給網際網路的人,被一個錯誤的譬喻誤導了。他們忽視了生理記憶的有機生長特質。人類真正的記憶之所以這麼豐富有個性(當然也讓它既神秘又脆弱),就是因為它的偶發特質。人類記憶存在於時間的流逝之中,跟著身體一起改變。事實上,光是我們把回憶喚起來這個動作,就會重啟整個固化的過程,包括促成新蛋白質的生成,以形成新的突觸末端。我們把一個外顯的長期記憶召回工作記憶裡面時,它又變回短期記憶了;這個記憶再次固化時,它會得到新的連結、新的脈絡。正如李竇所說:「負責回憶的大腦和當初形成記憶的大腦不同。如果現在的大腦要了解以前的記憶,它必須更新這項記憶。」生理記憶永遠處在更新的狀態中。相較之下,電腦會把記憶分成一個個固定片段,不論你把這些片段在磁碟之間移動多少次,它們仍然會保持原型不變動。
當學校在一九七零年代開始允許學生使用計算機時,許多家長反對這個作法。他們擔心小孩子依賴這些機器後,會降低對數學概念的掌握能力。後續的研究證實這些大多是白擔心了。因為不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在基本運算上,許多學生反而對於習題背後的原理有更深入的認知。計算機的事情現今常常被拿來當成正面的證據,認為仰賴線上資料庫並無害處,甚至是一種解放。根據這個說法,網路讓我們擺脫記住事情的工作,可以把更多時間投入創意的思考上。但這樣類推是有問題的。口袋型計算機減輕了我們工作記憶的負擔,讓這個重要的短期儲存區可以用在更抽象的思路上面。從數學學生的經驗來看,計算機讓大腦更容易將工作記憶的想法轉移到長期記憶裡,以概念基模的方式進行編碼,藉由這種重要的方式建構腦中的知識。網路造成的效應則相當不一樣:它反而讓工作記憶的負擔更重,不只會從更高階的思考程序裡搶奪資源,還會阻撓長期記憶的固化,以及基模的發展。計算機的功能強大但效用單純,最後成為輔助記憶的工具;網際網路則是促進健忘的科技。
計算機的例子最近也被拿來為ChatGPT辯護,我想作者的此段論述是極佳的反駁。計算機節省了學生低階的運算負荷,是為了滿足高階的抽象思考。這些抽象思考才是考試要考的東西,也是如今我們認為真正重要的知識,而非運算的準確度與速度。然而如果我們將抽象思考的任務讓渡給網路,只會造成知識成了一塊塊獨立的鐵塊,它們再也無法在腦袋中融合,帶上個人印記。這些知識已經死了。
我們上線時接收到大量的訊息,彼此爭相吸引我們的注意力;這些訊息不但使得我們的工作記憶過載,還會讓我們的額葉沒辦法專心在任何一件事情上。記憶固化的過程甚至根本沒辦法開始。再者,正因為神經通道具有可塑性,我們愈常使用網路,就愈是訓練頭腦保持分心狀態,可以用高效率快速處理資料,但是無法維持注意力。這說明了為什麼很多人即使離開電腦也很難專心。我們的大腦變得擅長遺忘,不擅長記憶。我們愈來愈依賴儲存在網路上的資料,這可能正好是一個自我延續、自我擴大的循環:使用網路後,我們更難將資訊儲存在生理記憶中,只好更加依賴容量無窮又容易搜尋的網路人工記憶,即便這樣子做會讓我們的思想愈來愈膚淺。
我們接受科技帶來的力量,付出的代價就是被孤離,而智能科技造成的代價可能尤甚。我們最貼身、最人性的天生能力就是理解、認知、記憶與感受的能力,但心智層面的工具在強化這些能力之時,同時又會使它們麻木。機械時鐘雖然帶來無數的好處,卻讓我們喪失對時間流動的自然感覺。孟福說明現代時鐘如何「創造出一個信念,相信一個由數學測得的序列組成的獨立世界」時,他也強調時鐘造成的後果,是「切斷時間與人類事件的關係。」懷森鮑姆再拿孟福的看法來擴展,認為計時機器促成的世界觀「一直是舊時世界觀的殘缺版,因為它拒絕了舊有現實立基其上(甚至可以說用以建構)的直觀經驗。」我們不再順從自身的感官來決定何時飲食、工作、睡覺、起床,反而改遵照時鐘。我們變得更加科學了,但也變得更加機械化了。
伊凡斯在二零零八年的《科學》期刊上說明這個違反常理的發現時,提到自動化的資訊過濾工具(如搜尋引擎)常常會放大原本已屬熱門的事物,快速建立起資訊重要與否的共識,並且不斷強調這個共識。再者,超連結容易引領使用者點擊下去,使得上線的研究人員「略過許多有些微關係的文章;使用紙本資料的研究人員」在翻閱期刊或書籍時卻經常會掃讀這類文章。伊凡斯認為,學者愈是能夠快速找到「當道的看法」,就愈有可能「追隨它,使得愈來愈多的引文引述愈來愈少的文獻。」雖然在圖書館做研究的古老方法遠比搜尋網路來得沒效率,這種方法卻很有可能讓學者的視野變廣:「瀏覽和使用印刷資料會帶領研究者走過不相關的文獻,有可能促成更廣泛的比較,引導研究者進入更早的時間。」最容易的方法不一定是最好的方法,但我們的電腦和搜尋引擎卻不斷慫恿我們採用最容易的方法。
我們變得膚淺,也更容易分心。我們在分辨訊息的速度和精準度上更勝一籌,卻不知道拿這些資料怎麼辦,只好假裝它們不再重要,實則是人類不再重要。我們無知,但我們甚至無法看出自己的無知,自作聰明倒是很在行。我們遺忘,遺忘了自己的遺忘。網路承諾了什麼?網路承諾了更大更寬廣的世界,但如果這個世界注定變得更同質乏味,一群白痴被另一群白痴追捧,這樣的世界,真的是你我想看到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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