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步者之死

2020年2月23日，乔治亚州布伦斯维克市，一个矫健的黑色身影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慢跑着离开了一处正在装修的房屋之中。

他叫阿赫毛德.阿布里（Ahmaud Arbery），几乎在布伦斯维克度过了他25年中的全部时光。曾经在高中参加过橄榄球队的他，没有读完大学，而是留在了自己生活的城市。骨子里藏不住的运动基因让他热爱跑步，一个晴朗的下午对于他而言再适合不过。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他要来这里观察，但是这处房屋当时处于完全开放的状态，而监控录像显示没有任何物品因为他的参观而丢失。

尽管如此，还是有人看到了这一幕。担心这是一名窃贼，他报了警。

可能让报警者也没有想到的是，警察没有到来，但是阿布里却还是因为这一通电话死在了两名陌生人的枪口之下。

在装修房屋不远处，一辆白色的皮卡拦住了阿布里的去路。一名手持霰弹枪的男子走下了汽车，大声地呵斥着阿布里，并且在激烈的争执中射杀了他。在这一过程中，另一名站在皮卡车厢上的男子同样手中持着一把手枪，冷冷地看着阿布里在争执中倒在地上。

这两个手持武器，光天化日之下杀死一名手无寸铁的慢跑者的人，是一对父子，格里高利和特拉维斯.麦克迈克尔（Gregory and Travis McMichael）。格里高利曾经是一名布伦斯维克的警察，但是早已离开职务，现在担任一名当地地方检察官（District Attorney）的侦查员。

这时，接到报警电话的警察才迟迟赶来现场，但为时已晚，阿布里倒在了血泊之中。

在美国多个州中，地方检察官相当于县（County）级别管辖区中法律层面的最高级别公务员，负责代表政府提出刑事诉讼。在没有正式的刑事诉讼前，法院无法做出拘捕和指控。

这起案件很快就转移到了布伦斯维克的地方检察官上。在当地刑警做完了现场研究之后，他们认为司法部门有充分的证据拘捕父子二人，但是遭到了检察官杰姬.约翰逊（Jackie Johnson）的严词拒绝。一名县委员会的成员回忆，地方检察官的办公室在2月24日曾经直接致电警察局，要求不要将父子逮捕（在华盛顿邮报的采访中，约翰逊的办公室否认了这一说法）。

在这之后，约翰逊宣布自己将主动要求自己被撤换，因为格里高利曾经长期在她的手下担任工作。这起案件的起诉工作，随即交给了邻近的维克罗斯（Waycross）巡回区检察官乔治.巴恩希尔（George Barnhill）的身上。

早在巴恩希尔知悉这起刑事案件爆发的时候，他就有了自己的看法，致电给当地警察局声称不要对杀死阿布里的父子进行拘捕，认为他们是在进行“公民逮捕”。在美国，联邦和州立法律允许一名公民可以在没有搜查令的情况下拘捕另一人，但是对逮捕过程中是否要使用武力存在争议。通常情况下，除非对方主动攻击拘捕者，否则拘捕过程中禁止使用暴力。在没有直接证据，但是认为对方是在逃离犯罪现场而追逐的行为，是典型的违法举措。

不仅早在刑事案件爆发之前就对这起案件存在看法，而且巴恩希尔的儿子在案件爆发时仍然在为布伦斯维克的地方检察官办公室工作，相当于格里高利的同事。然而，乔治亚州司法部长仍然在4月将对犯罪嫌疑人提出诉讼的工作交给了巴恩希尔。

在获取了阿布里的尸检报告和警察的现场记录之后，认为父子二人“有充分的理由追赶一名疑似窃贼”，而且射杀阿布里十分合理因为“证据显示阿布里在争执之中想要夺走特拉维斯的霰弹枪”。基于以上两点，巴恩希尔拒绝对父子提出诉讼。

四月七日，巴恩希尔给乔治亚州司法部长写了一封报告，其中他以前就调查过阿布里和他的亲属曾经有过多次触犯法律的历史。不仅如此，他还拿出了之前阿布里在装修工地探视的视频，认为这是他“参与盗窃活动的充分证据”。

在正式接手案件没有几天之后，巴恩希尔告知布伦斯维克警察局，自己将不会继续处理这起案件，因为他认为格里高利和自己存在裙带关系上的利益冲突。这时，阿布里已经死去了接近两个月，而杀害他的凶手依旧逍遥法外。

5月5日，因为在装修工地驻足，并居民区慢跑而惨遭杀害的阿布里离开人世的第72天，巴恩希尔在拒绝诉讼的报告中所提到的“证据”被视频的拍摄者送到了布伦斯维克当地的一家电台。在电台的网站和视频网站YouTube上，身穿白色T恤的阿布里被拦截并射杀的视频震惊了所有人，而当他们得知杀害他的凶手仍然怡然自得时，人们的愤怒冲破了头顶。

两天之后，另一巡回区的地方检察官接受了这起案件，迅速以故意杀人的罪名拘捕了格里高利和特拉维斯，不得保释。州立和联邦司法部门都开始以“种族仇恨犯罪”的名义对这起案件进行严肃的调查。但是，佐治亚州调查局的一名官员在采访中表示，他们没有计划调查当地检察官和执法机构为何没有逮捕或对嫌疑人提出指控的嫌疑人。

愤怒的人们戴着口罩，持着标语，走到了布伦斯维克的大街上，用尽可能的怒火宣泄自己对于监察部门失职的愤恨。那天是5月8日，本来应该是阿布里26岁的生日。#IRunWithMaud（我和毛德一起跑）的标签也在社交媒体上广为流传，名人和知名活动家承诺在那天跑步2.23英里，标志着Arbery被枪击身亡的日子，来纪念这个无辜的生命。

在PBS的采访中，失去爱子的阿布里母亲称自己什么也没有做错的儿子，“像一个罪犯一样被当街枪决”，而整起事件由于格里高利的特殊身份而遭到了当地司法不断推诿的冷淡处理。而各界政要也在积极发声，总统候选人拜登，亚特兰大市长博通斯和前乔治亚州长竞选人阿布拉姆斯都认为阿布里的死是一场“私刑犯罪”（一种约19世纪末期起源的惩罚黑人犯罪嫌疑人的形式，犯罪嫌疑人常常会被在没有法官或法庭的情况下被白人群众公开处决，是最常见的一种恶行种族仇恨犯罪）。

自从2012年佛罗里达17岁的青年特雷翁.马丁（Trayvon Martin）被认为他是窃贼的社区监督员乔治.津默曼（George Zimmerman）射杀（此后津默曼被法院宣布无罪释放）之后，美国社会有关于社区之间的种族关系就成为了最为焦灼的讨论话题之一。人们开始逐渐意识到，种族歧视的阴影和恶劣影响从来没有因为几次针对执法者无辜杀害有色人种的案例的抗议而消减，而是持续地，不断地存在着，只能依靠媒体和网络提升关注，创造改变。

由于地方检察官和警察部门在美国需要依靠相互合作往往才能侦破刑事案件，这也就导致当其中一方出现事件时屡见不鲜的包庇行为。在以往的警察无辜射杀公民的案例中，往往是地方检察官掩护警察，而这次则恰巧颠倒，和格里高利存在裙带关系的地方检察部门在不断劝阻警察部门，让他们不要做出拘捕。

然而，当地警察部门的口碑在布伦斯维克人眼中，也绝非什么值得歌颂的标兵。就在阿布里被杀害的几天之后，他们的警局局长被披露压下了一起警员性侵他人的案件，没有告诉检察官。在一份2019年的检查报告中，布伦斯维克所在的格林县（Glynn County）委员会发现该县警察局多次出现类似事件，并且刑事案件档案以保管不当为原因多次丢失。由于这些现象持续不下，乔治亚州剥夺了该县警察局的处理部分案件的资格。

从2010年到2019年，整县人口不过85000，局内警察不过122名的格林县警察局遭到了17起诉讼，其中包括刻意不调查恶性案件和没有搜查令闯入他人房屋。在2010年，格林县警察局曾经频繁阻挠司法部门调查一名警察无故射杀一名手无寸铁的女子，而这名警察仅仅遭到了停职的纪律处分。在停职之后，他杀死了自己的前妻和她的一名好友，并以故意杀人罪名被逮捕起诉。

对于布伦斯维克的居民而言，他们抗议阿布里的死，绝非仅仅因为他是一名无辜的人，而是因为在当地腐烂的风气之中，似乎这种事情的发生是模式的继续，而不是反常的特例。对于乔治亚而言，这个深深被自美国建国以来的奴隶制，南北战争，黑人私刑，吉姆.克劳法等问题困扰的地方，人们知道只有最大程度的愤怒才能打破让人绝望的常态。

不幸的是，在互联网高度发达，网络思想开始逐渐通过内容分类而逐渐走向固定的极端的当下，面对着无可辩驳的严重问题，阿布里的死仍然遭到了嘲讽和谩骂。

一名右翼社交媒体中颇有影响力的用户在自己的推特账户上表示，他根据当地新闻的数据发现阿布里曾经有过犯罪记录和指控，并且曾经违反过自己的假释条例。虽然没有就此继续添加内容，但是这段话不难让别有用心的人认为子虚乌有的所谓“阿布里在死亡前曾经盗窃工地”的指控是合理的。不仅如此，另一名用户则直接质疑为什么阿布里的死会被人和种族问题扯上关联，并且声称“爱跑步的人才不会穿他那天穿的卡其裤”。为了给早在了解全部内容之前思维就已经有所预设的人一个满足心愿的机会，一个极右翼账号发布了阿布里进入装修工地的视频，却配上了“只是来跑步”这样一段阴阳怪气的字来形容他的行为。

不幸的是，每当类似的事件发生时，受害者的家属都在因为这些并不基于事实的讽刺和抹黑而遭受比痛失亲人更大的凌辱。当人们为了阿布里而跑的时候，他们也是在告诉自己，这样活生生的例子，在美国还有很多个。

乔治亚州发行量最大的报纸《亚特兰大宪章报（Atlanta Journal-Constitution）》5月8日发文感叹，表示这起事件让人感到意外和不同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它涉及了直击美国社会深层的很多问题，也在于相比于通过发言人和社交媒体干瘪地表示支持司法部门做出的决定，以共和党为主导的乔治亚州政府这次一反常态，迅速在视频在网上流传之后委派了一名新的地方检察官并逮捕了麦克迈克尔父子。也许这种一致而决绝的态度，是他们反省自己遗忘不作为的忏悔方式。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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