盂蘭盆

我餓着肚子，看天光一點點亮起來。

過午不食，似乎很好，但我很餓。

一個和尚，對於很多人，是一份職業。我只是想找到一份清靜，可沒想到，要先餓肚子。

飢餓這種感覺，我很早就熟悉了。只是後來慢慢不再捱餓，也就開始淡忘，反而是總在飯後，感到胃脹，仿彿變成了一塊無法消化的石頭，硬硬地架在身體裏。

霧從山腳來，可最濃的地方，恰好便是寺院上方。

敲鐘的人，努力給出一種聲音。

我在三點半的時候醒過來，原本因為濕熱而睡不着的夜晚，將要過去。那些山下的燈，模糊成一團。不知哪裏還有人在放炮，也許是煙花，這裏是有類似習俗的。

吃飯的時辰還有很久等待。

我站起來開始做功課。

這裏沒有大殿，所有每個人都在走廊，跟着前面的師兄，一起誦讀。

我念的是《盂蘭盆經》。

據說這是僞說，但淵源卻很久遠，在巴利文三藏中也有一篇類似的經文，只是對於南傳佛教來說，這仍然是與根本教義不相符的。

我也不知道哪個是對，哪個是假，一邊餓着，一邊低聲默讀。

前方傳來的聲音，我一個字也聽不懂，可那麽多混雜的聲音合到一起，卻又像是一種寧靜而巨大的潮水，慢慢就淹沒了一切煩惱和嘈雜。

我大概不是一個合格的信徒。

師傅說：你就不要剃度了，先跟着看看，我覺得你雖然有緣，卻未必到入門的時節。

我深深低頭，將額頭碰觸到光滑而冰冷的木地板上。

師傅從旁邊拿出一本經書遞給我，也就是這本《盂蘭盆經》

「讀讀吧。」

我打開看了看，說：「看不懂，師傅。有些字還不知道怎麽念。」

「只管讀。」

「是的。」我拿起書，靜靜走了出去。

不知為何，我竟然想起來當初所看的一部日本電影，那個剛剛加入師門的年輕人，與人動手，受到了一場教訓後，就是這樣恭恭敬敬退出房間，走到了院子里。

院子是開滿池塘的荷花。

黑白色調的膠片不會讓人有什麽燦爛美麗的感覺，但這一幕卻久久難以忘懷，到了當下，就又與那一天的情景交融在一起。

我讀着經，似乎慢慢感到那飢餓感覺的平緩。

頭疼似乎也好了一些。

這是第一晚，睡得不那麽好，熱，又感覺到潮濕。席子上似乎都要積水，我不能不睡，卻又沒法子像以往那樣睡着。我對付失眠的法子，就是讓身體徹底疲憊，直到躺下就不知道什麽時候睡着，便也沒有了失眠。

可昨晚扇着扇子，總感覺生命中缺少了什麽，也想不到，於是就補不上。

唸經的時間過了，每個人都去洗漱。

悄無聲息的大堂，只有一個個身影來去，卻不會發出什麽聲響。

吃飯是在走廊盡頭的一間大屋子，層高四五米吧，擺着很多長條桌。

我只打了很少的一點粥。

但胃裏似乎溫潤了不少。一碗粥自然不會頂餓，可我想讓自己再品嘗一下飢餓的感覺。而且這少少的一點食物，猶如春天的雨，不大，可撫慰了乾枯一冬的土地。我覺得生命就是一碗粥。

我知道這不是輕易而來的。

我告訴自己。

也開始慢慢地跟着師兄做一些工作。

以前當義工的時候，就跟着做過一些事。最開始是因為沒有錢當大施主，後來才明白，這裏並不是因為錢而提供了不同待遇。只是因為有錢的人，選擇了不同待遇。我沒有錢，但這並不妨礙我在這裏，去尋找自己想要的東西。

師傅在河邊走，我跟着。他說：你要出家，固然好，可不出家也未必就是不好。有了錢，能夠做很多事，但沒有錢，也可以做沒有錢的事。

我說，可有了錢，能更加按照自己心意去做啊。

從我第一次見師傅，就找到一種如孩子般誠心直意的感覺。

師傅說：你知道耶穌嗎？

我說：知道。

師傅說：他曾經跟自己的徒弟說，有錢人到天堂，仿彿將駱駝牽着穿過針眼。

我說：是比喻不可能吧？

師傅說：能夠依靠金錢去的地方，該叫金錢的天堂，但有了錢的人，並不會在意自己已經擁有的，他們想去的，從來都不是因為那個天堂比他還有錢。

我說：是啊。可我還是覺得有錢更好。

師傅說：這就是你的緣。

我沒有再說話，兩個人就這樣圍着寺廟轉啊轉，最後我還是向師傅請求剃度。

於是，我得到的答案，便是跟着修行。

「頭髮和修行本來就沒有什麽關係，就像吃葷吃素，也與修行沒有關係。」師傅最後說了這樣的話。

我是頭犟驢。

我跟着修行。

讀經書，做雜務，在每一個地方輪流幹活兒。

比平時要累，但比平時少了很多壓力。

我只是不知道，這種生活，到底是不是我曾經想象的那一種。

師傅出門了。

我仍在寺廟中。

夏天，還會因為濕熱而睡不着。

冬天，也會因為寒冷而緊緊裹着被子。

打坐的時候，我腿盤不起來。

唸經的時候，我也不知道自己念的對不對。

飢餓也一樣會有。

只是我慢慢感覺不到粥的力量了。

我覺得是自己在讓一碗粥知道自己生命的意義。

於是，我有時候仰躺着看天上的星星，總覺得自己是不是因為長期不說話，有些精神失常了。

等到師傅回來，我該再問問他。

這樣想着，我就又一次不知什麽時候睡着了。

沒有夢。

於是也沒有甚麽恐懼和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