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手记:生活的流域
相对港岛的鳞次栉比,大埔闲散很多:街道开阔、绿化完善,足够的空间以供日光充盈。这是一个文化过渡地带,毗邻深圳,大量内地女性嫁到香港后定居在这里。出站后,我坐进Y的红色小轿车。她的一个副业是花商,边用粤语打电话联系客户边用家乡话接洽我。转换相当自如。
学社科这些年,在调查采访中仍然常常难以开口。心底始终萦绕着自我盘问:我如此清楚研究对象于我的意义,却很难找到自己于对方的意义。写就的报告,重点是把清事实脉络,无法解出生活的答案。对此,我尝试建立平等的对流,将自己也坦诚托出,至少心安。Y和我妈妈年龄相仿,是我的老乡。九十年代她外出打工,认识了现在的丈夫,而今来港已逾二十年。我有点意外,介绍这个结婚多年的对象时,Y的第一表述是“尊重女性”。她说,自己喜欢花和家乡特产,没事就卖点,丈夫很支持。如今年纪大了,还想考取香港高中文凭,丈夫同样支持。我听后默默想,这条应该写进民政局,幸福婚姻之要义。
经济腾飞的年代,打理钟表首饰公司给夫妻俩带来了不少财富。但与很多同辈人不一样,Y相当主动地把这归因于好运——“那个时候连傻子去做生意也会赚钱”。境况愈下后他们经历了破产,不动产几乎全用作抵清债务,只好另租了房子。政治形势之动荡、经济走势之低迷,宏观的概念具体化,落处是一间往偏了搬的出租屋、一卷揉成团状的塑料袋、一道文凭考试的排列组合题。那道题,她找人帮忙检查,我却怎么也记不起高中时期的解法了。我是那种普通的人,普通到会时常痛苦,社会时钟的指针往前拨,我的应对策略是遗忘。在人生粗糙的片段里,我花很多时间进行对遗忘的练习。Y显得自如很多,她插花,水光在花瓣上脉搏般跳跃,布置,金色的缎带落下。弄完后朝我笑,“我就是不管发生啥事,一见花就傻开心”。
整个早晨,我陪她送花。途中,她执意开车带我到北区梧桐河,因为这里可以见到平安大厦。深圳最高的楼。Y招呼我进入她的自拍框,远远地和大厦合照。很难将这定义为寄托还是什么感情,总之对岸是一种意象,就好比我也是一种意象,童年、身份、家乡、忽近忽远的过往。去年秋天夜里,我就在另一头,这栋大厦底下散步,朋友捡起石子朝旁边的河抛去。想来生活也是一片河域。年轻时稚嫩的决定掷下,然后浪起,一圈圈向外荡开,越远越缓,最后扎进水中消失。但有人知道,浪是水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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