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馮靜:酷寒自然領地的女性「闖入者「——80後姑娘挺進南極難抵極 | 圍爐 · CUHK
馮靜,1982年8月生人,畢業於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國際政治專業。環球旅行者、極地探險者。2022年任北京冬奧組委滑雪戰隊成員,擔負適應極寒環境的培訓工作。自2010年至今,以徒步、自駕、帆船等方式深度旅行,馮靜到達過140多個國家和地區。
2018年1月8日,馮靜越野滑雪1130公裏,歷時52天5小時,抵達南極點,成為了首位從海岸線出發,徒步遠征南極點的中國女性。這次徒步南極大陸南極點,是她為了遠征難抵極所做的一次適應性訓練。
2019年11月7日,由馮靜發起的「行則將至」遠征隊一行三人,自南極大陸阿斯特裏德公主海岸出發,歷時80天,穿越1800多公裏,於北京時間2020年1月25日晚7點18分徒步抵達南極大陸難抵極,坐標S82°6.655 E55°1.957 ,海拔3715米,這是人類第一次依靠雙腳到達此地。在此之前,全世界僅有8名男性探險者以風箏滑雪的方式到達。
馮靜將自己的這段經歷寫成《不可征服——中國姑娘徒步南極難抵極》一書,講述了自己如何從零起步,歷經五年磨礪,一次次突破自我極限,最終創造記錄的故事。
炉 = 周宣宇
冯 = 冯静
1|關於此行
爐 | 您是第一位徒步到達難抵極的人類,請問業界是怎樣界定徒步的?
馮 | 在南極大陸的徒步就是徒步者帶著自己的補給物資,靠越野滑雪的方式在南極大陸行進。然後有別於這種方式,有狗拉雪橇,還有一種這些年比較常見的是風箏滑雪,主要借助自然風力。這跟航海是一樣的,它是要用切角,用z字形前進。之前一共有八個男性到過難抵極,他們都用的是風箏滑雪的方式到達的。
風箏滑雪並不比徒步要容易很多。如果你純從體力消耗的角度來講,那肯定是徒步的體力消耗更大,但是風箏是一個技術活,並不容易掌握。從我的角度來說,我不會直接比較兩種遠征的方式,因為風箏遠征也有它的難處,比方說你如果控製不好,很有可能造成骨折的情況。舉個例子,貝爾·格裏爾斯曾經在南極想拍攝一期節目,因為沒有聽從專業的建議,在一個風力超過他操作能力的天氣裏堅持風箏出行,結果造成了肩膀脫臼,隨後他使用了緊急撤離的救援服務,並取消了整個拍攝計劃。
當然風箏滑雪的行進速度會快很多,因為你畢竟要借助自然風力,它日均的進度可以在80公裏左右,這是一個比較常見的裏程。如果是世界紀錄的話, 24小時之內行進的直線距離是596公裏,實際穿越的距離會比這更長。這個速度非常驚人。
爐 | 難抵極對於公眾來說是個陌生的詞,很多公眾會將南極點與難抵極混淆。可以簡單介紹一下難抵極與南極點的區別嗎?征服難抵極是否比征服南極點更加艱辛?
馮 | 南極點是地球最南端的點,海拔是2835米,在這個點上所有的方向都是北,它已經失去東西的概念。美國在1956年的時候在那裏建造了第一個永久建築,日後擴建為阿莫森斯科特考察站。
一直到現在,考察站都是有人值守的,還有研究人員在此從事研究,所以考察站有不斷地翻新擴建。到了南極大陸的夏天——每年的11月12月和次年1月還有2月初的一段時間,在南極大陸內部會有比較頻繁的小航班往來,主要運送人員和物資。由於有比較好的後勤保障和安全保障,加之周圍的環境勘測比較多,以南極點為目標的徒步就成了商業路線。考察站也逐漸形成了一個具有一定規模的、接近於一個小村的聚落。
難抵極點,(The Pole of Inaccessibility,簡稱POI),是距離南極大陸所有海岸線最遠的一個點。為了製衡美國南極點建站局面,前蘇聯遠征車隊在1958年12月14號,趕在國際地球物理年結束之前到達難抵極,搭建了一座可供四人使用的預製木屋。難抵極的海拔是3715米,比南極點高差不多900米。又由於距離所有海岸線最遠,和南極點比較起來的話,這個地方的補給交通運輸非常困難。
美國也曾經想在前蘇聯標定這個點之前,搶先從空中飛過,以降低蘇聯人從陸地標定難抵極的榮譽感。但是他們飛行計劃因為天氣的原因沒有成功。從1958年難抵極考察站被標定一直到1967年被徹底廢棄,只經歷過很少的幾次短期訪問。
蘇聯人標定難抵極之後只過了幾天就全員撤離了。在他們回去之後,美國人曾經到過一次,他們把考察站上面的列寧的半身像從面朝莫斯科轉成了面朝華盛頓,在這之後蘇聯人又回去校正了列寧半身像的朝向,然後從1967年一直到2007年40年的時間,沒有人到訪過POI考察站,所以沒有人知道當時考察站的狀況。
後來到2007年的時候,第一個風箏滑雪遠征隊,4名男性用風箏滑雪的方式,重新找到了POI。當時 POI被積雪掩埋,它原始的建築總體高度大概是在5米左右,但當時被積雪掩埋到大概還剩1米7的樣子。然後2020年我到那裏的時候,他又被深埋了一些,露在這個地表外的高度大概是1米5,所以如果不加幹預的話,這個POI考察站在幾十年的時間內應該會被徹底掩埋。
POI沒有航班,沒有人固定到訪,周圍的環境數據也非常少。當時撤離的時候,我們建了一個臨時的機場跑道,主要的要求是要清除掉一定區域內隆起高於十公分的、很堅硬的雪塊,因為它會影響飛機的降落。
所以綜上,不管從歷史、地理位置、海拔高度還是自然環境上,POI都遠比南極點要難抵達得多。
爐 | 您這趟徒步難抵極,更多的是重復、單調地行進,伴隨著很多身體上的考驗和折磨,與您同行的雇員也有過認為旅途艱辛無趣的想法。您是否會認為旅途非常的無趣?您在途中有什麽不一樣的見聞?
馮 | 我從來沒有覺得無趣。當然這只是對我而言的。
這不是我一時心血來潮突然間想要做的一個項目,我前前後後籌備了5年。而且為了去POI,我之前先徒步了一次南極點,收集到足夠多的一手經驗,然後在這個基礎上繼續做更細化的準備,才開始了這樣一個遠征項目。
所以對我來說它從來都不存在無聊與否這個問題,這是一個長期的目標,當你有目標的時候,你要為之付出很多的努力,還有很多的代價,所以我跟他的立場是完全不同的,他只是我的雇員,接受我的薪水,然後為我工作,所以對他來說這不是他的夢想,但對我來說,徒步POI是我的夢想。
這個行程中比較有意思的事情是非常偶然的,你會遇到別的人。像我在徒步POI的時候中間遇到了俄羅斯人,他們當時是在給White Desert這家公司做一個飛機的燃油補給站。在雪原深處遇到他們之前,我們互相不知道彼此的存在,所以這是一個很奇妙的經歷,具體的事情我在書裏都有交代。
爐 | 那您會在途中做什麽來消解這種一直在行進的單調感?比如說您會聽音樂或者做其他的事情嗎?
馮 | 不會,首先風噪很大,除非把音量調得非常大,但這對健康不好。另外你沒有額外的精力去做什麽更多的事情,因為你所有的體能和精神意誌已經完全消耗在了徒步上,所以你不太可能有什麽閑情逸致去做別的事兒來消遣。因為遠征不是一個遊山玩水、有說有笑,只是稍微辛苦一點走到一個什麽地方的行程。
我身高1米64,遠征結束的時候我大概是80斤,和遠征前相差20斤。當時我在行程中食物是充足的,當然它在口感上可能不是那麽宜人,但是在熱量上是完全可以得到保障的。我那時候的食物攝入是我正常情況下大概4到5倍的分量。但是即便如此,身體都不能儲備任何熱量,那種消耗是超出日常生活的任何經驗的。
白天要徒步10個小時左右,紮營要花差不多一個小時,中途的休息一共大概一個多小時,所以基本上暴露在酷寒中的時間已經達到了12到13個小時。此外還需要吃飯、睡覺,需要打理所有的裝備。裝備不是紮營之後就不用管了,需要花時間把鞋裏的冰摳出來,把所有的東西反過來盡可能晾幹。然後半夜如果要是說遇到天氣不是那麽理想的話,還需要去處理比較潮濕的衣物。這些都需要花時間,所以一天8到9個小時的睡眠已經非常勉強,能夠維持住第二天的行程。
所以絕對不可能產生額外的精力去想任何的娛樂項目,這是不現實的。
爐 | 您提過到遠征途中您遇到了許多困難,既有遠征本身的困難,也有人心叵測,行進久了渾身疼痛需要吃止痛片、高原反應、因為氣壓問題帳篷氣墊漏氣、雇員偷偷轉移負重、利用合同漏洞私吞您的物品等等。此外您還遇到過什麽困難?在眾多困難裏面,您認為最難克服的困難是什麽?
馮 | 首先,我沒有預料到的困難是右手拇指脫臼,它帶來了一系列的麻煩。因為脫臼導致行動不便,我只能靠左手撐雪杖行進,因為用比正常要大很多的力量去壓它,很快就會把左手雪杖給撐壞。由於手指不方便,一次鏟雪我不慎砍到臉,導致我整個下巴出現很嚴重的感染,感染到後期惡化得很厲害,它也影響了我到達POI後停留的時間。我最初是計劃在POI停留一周左右,但因為很嚴重的感染,所以當時只停留了兩天。
此外,關於人心方面,我明白雇員和我立場不同。這是我的夢想,但對他們來說這是一份工作。所以他們是不可能為這件事情付出像我那麽大的努力和決心的。在那種極端艱難、很艱辛又非常疲憊的情況下,人會暴露出人性之惡。在那種地方去講道理是沒有什麽幫助的。做過多計較,是對完成遠征沒有益處的。
爐 | 您在遠征的時候有拿到商業贊助嗎?可以簡單介紹一下遠征的商業模式嗎?
馮 | 實際上,凡是可以套用現在商業模式的,比如直播,在我們看來都談不上探險,因為但凡你能有多余的精力進行直播,說明它的難度、風險都比較低,它更多的是噱頭,更多的是販賣一些獵奇感、新奇感。
對於我這個項目來說,最開始我想要尋求一些贊助的時候,很多人要我直播,我說這根本就不可能。首先我自己已經精疲力竭了,大量的精力已經耗費在行進中了,沒有任何額外的精力去采集素材。
再者,哪怕我非常勉強的采集到了素材一部分素材,我沒有辦法把這個素材傳遞出來,現在如果用了馬斯克的「星鏈計劃」的話,可能比我當時的傳輸狀況稍微有所改善。因為我在用的是窄帶衛星,數據傳輸能力有限,當時連打一個衛星電話都經常掉線,就更不用說傳照片或者視頻了。
100多年前他們傳統的模式就是先去找風投,用未知地的命名權許諾給這些贊助人和風投,比如探險家發現了一座沒有人到過的山或者一個海灣,就以贊助人或者是他們的家族命名。這在今天是已經做不到了。還有,當時的歐洲皇室和家族有「名譽贊助」的文化,所謂「名譽贊助」就是那些特別有聲望的人,以他的聲望擔保,然後探險家用這樣的「名譽贊助」到社會上去尋求金錢和物質幫助。
以個人的經驗來說,很多人根本不了解這是一個什麽事情,解釋清楚之後,他們普遍認為這件事情風險太高,回報太低,就不願意投贊助。除非有專門的公關團隊去為你操作這件事情,否則的話對於個人來說,把時間花在說服他人給你提供一些贊助上,會極大影響到整個項目的運作進度。
至少在我當時是很難拿到贊助的,也許我在做下一個項目的時候,建立在我之前的記錄的基礎上,可以尋求到一部分贊助
2|成長與選擇
爐 | 您在書中和采訪中有提過,自己開始環球旅行是受旅行者石田裕輔和人類學家關野吉晴的影響。除此之外,在您成長的過程中,有受到朋友,家人、大學的專業或者其他經歷的影響,推動您做出放下白領工作去環球旅行的選擇嗎?
馮 | 沒有,我周圍並沒有和我相似的人。我畢業之後也並沒有從事國際關系方面工作。這是一個自發的行為,並不是因為受到很親近的人的影響,也沒有受到任何人的說教。
環球旅行到徒步南極遠征,這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最開始只是有環球旅行的一個很粗淺的想法,我並不是在第一天就知道我可以走到哪裏、走多遠、走多久。我當時的確很渴望做這件事情,但是至於我能不能做成,或者是說我能做到什麽程度,我在出發的時候肯定是沒有概念的。事情是要做起來,才能去跟上他的節奏,你才能對未來有下一步的預期。
最初我只是和朋友聊過,我認為環球旅行兩年是足夠的。但是當踏上這條路,才知道兩年遠遠不夠。在這個過程中我也不斷在調整計劃,並不是從一開始就展望今後10年都在路上。
所以也可能正是因為這種不清楚,當時可以在一個比較年輕的時候下定決心,我要去走一走看一看,不過就可能兩三年的時間而已。而且當時也並不知道自己對這個世界是不是好奇到能一直在路上的程度。可能會出現行進的越多,想看的就越多的情況;也有可能因為受挫,半途而廢。
另外,我沒有成長在一個互聯網崛起的時代,我們那一代人的資訊是非常有限的,所以以我們那時候非常狹窄的視野去規劃今後幾十年的人生並不適用。
如果去回溯過去的人生經歷,可以找到一些和我現在做的選擇的聯系,雖然這些我當時並沒有察覺到。比如我年輕的時候讀書非常雜,這樣的一種閱讀習慣讓我涉獵的知識更廣泛,也會去思考更多的可能性和選擇。當時我也比較喜歡看一些戶外的探險叢書。所以我知道遠征這件事情並不是我成年之後,應該是在我十多歲的時候就看到一些更早的、極地探險的故事,所以遠征對我來說不是一個陌生的概念,我也並不是某一天突然間第一次聽說了遠征,覺得很新奇,然後決定我要去做這件事情。
爐 | 您閱讀了很多探險家的書籍,從中您獲取了什麽?比如說像探險具體經驗,或者他們的決心毅力?您覺得您和他們有什麽共性,或者相較於他們有什麽優勢?
馮 | 我發現一個很大的特點就是這些長期從事探險的人,其實他們在身形上、外貌上都不符合我們通常的預期,他們都是一些體型相對瘦小的人。
我在他們身上看到的,我所能理解到的就是決心可以幫你做很多事情,當你真的想做這件事情的時候,你的肉體是不會成為特別大的一個障礙的,當然和那些更強壯,體外形上更具優勢的人來比較起來,它的確會占一些劣勢,但它不會成為決定性的因素。
3|南極與女性
爐 | 您提到過「南極這片沒有原住民的薄情之地在此後的一個多世紀裏,和世界上大多數文化一樣構築起男權製,女性被排除在外。直到1935年,挪威捕鯨船船長的妻子卡羅琳米克爾森踏上南極大陸附近的特裏內群島,女性的身影才逐漸在南極事務不同領域出現。」現在的極圈探險,女性的情況是怎樣的?圈內人士對女性探險家的表現有怎樣的評價?
馮 | 客觀地說,從它誕生到今天的100多年來,這仍然是一個男性統治的領域。在南極女性和男性比例1:10都到不了。就這個圈子裏的女人,他們認為就是很偶然會出現一下,女人在這個圈子裏也不存在什麽話語權。女性向導非常少,以個位數記。
但是我也可以看到女性這些年越來越活躍,首先這肯定得益於各國女性地位的提高,有更多的機會去參與到這樣的活動中。
極地遠征本身對體能有巨大的要求,男女之間有天然的差異,我們沒有任何必要去否認這種差異,就是女人在體能上確實是不如男性。100多年前,當時斯科特、阿蒙森、沙克爾頓遠征的年代,他們都接到過女性想參與他們遠征的申請書,但是在他們看來這是不可行的,他們認為這個工作本身就是一個體力活。
但遠征考核的不僅僅是體能,它也考驗韌性,你在多大程度上能夠承受那種艱辛,承受痛苦,承受磨難;也考驗你的智慧,考驗你的戰略。在這一點上,我想是沒有性別之分的。
在遠征中有些女人是用男性用的滑雪板,因為這些女性的身高和體重都足以使用男性用的滑雪板,哪怕是最小號的。但是我的身高和體重使我用不了男性用的最小號的滑雪板,那對我來說都太大、太長了,而且我也壓不住。所以我仍然只能使用女性裝備中的最小號。然後還有大量的用品,我買不到,就只能自己動手做。
所以我們女性在這些戶外的項目上,雖然不能去突破那些更偏重於競爭類的記錄,但是仍然可以做一些我們有可能做到的事情。像我做的這個項目之前,至少沒有人是走著去的,他們是使用風箏滑雪,乘坐汽車或者是飛機到達的。
爐 | 您在出發之前有說是想去改變南極男女懸殊或者對女性有偏見的一個狀況嗎?
馮 | 我沒有有意為之,我從來沒有說想以挑戰者的身份去給偏見者一個教訓,從來沒有這麽想過。我的目標在於首先要做成這件事情,此外的影響和side effect在當時是根本沒有任何精力去考慮的。
爐 | 作為第一個徒步走到難抵極的人類,第一個女性,您認為您的成就對於女性來說有怎樣的意義?
馮 | 我覺得應該是激勵價值。首先我覺得可以設定一個在你視野之外、甚至是當時的能力之外的目標,只要肯為這個目標去付出,腳踏實地努力,不管你最後是不是真的能夠實現它,但是在不斷接近的過程中,一定會帶來巨大的成長。
4|南極遠征的意義
爐 | 難抵極是個侘寂之地,對於公眾來說是個陌生的詞。很多人甚至分不清難抵極與南極點的區別,認為您的遠征並沒有什麽特別之處;也有人認為,遠征是一個商業行為:委托經營相關業務的公司,雇傭向導,只是一個過程困難的長途旅行;您怎麽看待這些偏見?您還遇到過哪些偏見呢?
馮 | 偏見太多了。這個根本就一言難盡。我可以說,這就是一個白人男性文化,主要是歐美人壟斷的領域。所以這個領域內你以一個亞洲人還是一個女人的身份進去的時候,你看起來就是很奇怪的,連我出現在豪加斯托訓練這件事在他們看來都很奇怪。當地人說,他們那個地方基本上很少有亞洲人去。
我在出發的時候,是處於一個生病的狀態,身體情況很不好,加上我的身高本身又比較矮,我只有1米64,所以當時基地裏的人並不認為我這個項目是可行的,他們說「飛機會隨時準備好去接你們的」,實際上就是隨時準備來救援。因為每隔幾年南極總會出現一些瞎胡鬧的遠征,目標很宏大,最後半途而廢,這不是很罕見的情況。
至於商業行為方面的看法,如何定義商業行為?是借助任何的商業支持就叫商業行為嗎?用GPS、打衛星電話,接受保險公司的這種保險條款的覆蓋,這都能算是商業行為。和南極點相比,難抵極根本不是一個商業路線,沒有人去運營這個項目,沒有人把這個項目賣給我,甚至沒有人鼓吹讓我去做這件事情。
這些所謂的偏見是一直存在的,不過除非他們直接正面來攻擊,否則的話不用加以理睬,因為還有很多正事要做,有那麽多訓練要完成,那麽多裝備要測試,把時間花在與偏見爭論上的時間越多,做正事兒的時間就越少,結果反而還佐證了一些偏見。
把精力用在正事上,用在該做的事情上,至於那些偏見,我的經驗就是不要理睬。
爐 | 您還有提到過極地探險是利基文化,所傳達的價值觀經過一個多世紀的沈澱,才逐漸升華為人類共同精神財富。您怎麽解讀這裏的精神財富?
馮 | 我覺得是沙克爾頓說的「堅忍致勝」。
就像我們可以開車,可以騎車,有各種方式都可以比用兩條腿要快得多,為什麽還需要舉辦長跑比賽,去不斷創造紀錄?現今我們用飛機、重型改裝車,已經基本可以在南極大陸上暢行無阻了,可是為什麽還要用走的方式進行遠征?
那是因為這個行為本身有價值,也蘊含了人類不斷突破自我突破極限的精神。這也就是為什麽極地探險從100多年前,能一直傳承到現在。
5|南極的開發與爭端
爐| 您對環保十分重視:遠征過程中盡管負重很重,您依然註意攜帶塑料垃圾。您認為南極旅行、遠征和南極開發對於環境和動物有什麽影響?目前相關的環保和動物保護措施做的如何?
馮 | 目前來說在南極比較大規模的旅遊業,比如遊輪行業,總的來說環保措施比較嚴格。遊輪上客人的垃圾是嚴格受控的,他們的排泄物也是要帶回到船上,不會傾倒在南極。當然,這對當地的自然環境還是有一定影響的,所以相關人員也是在盡可能的把影響降到最低。
像我們這種行程對南極的影響很小,因為我們製造的只有一些排泄物。排泄物隨著冰蓋在重力的作用下不斷運動,從內陸中間緩慢地向四周推動,最終會流入海洋。但只是我們的排泄物,我們沒有遺留其他任何垃圾,所以不會有那種不能降解的垃圾留下。包括像我的滑雪杖,當時雪托碎掉了,每一片塑料和碎片我也是帶回來的。
爐 | 您大學的專業是國際關系,在您所寫的書中也有對南極國際問題的探討。1959年12月1日的《南極條約》暫時擱置了南極主權歸屬問題。但南極作為一個非常具有開發潛力的大陸,仍然為各國所關註。您能簡單地談論一下南極的爭端問題嗎?
馮 | 南極與北極不同,它是存在陸地的,而北極更多的是海冰。所以南極的確會存在所謂的主權爭端,它的本質實際上是資源的爭奪。南極儲備了很多的資源,只不過在南極的自然環境下,以目前的技術條件,這些資源的開發和利用成本還比較高,所以目前還沒有進入商業的階段。
南極的主權爭議始終都是存在的。《南極公約》只是擱置了爭議,但它能保護多久,爭議能擱置多久,取決於各國力量在這個地方的平衡。大家都在謹防一家獨大,避免誰能夠在南極占有絕對的話語權,但是也都在很小心地擴張自己的影響力。
所以現在各國在南極也有不斷地跑馬圈地的行為,實際上也是在當時,1958年12月31號,第三次國際地球物理年要關門之前,各國想要留下更多今後瓜分南極的證據,所以大量的考察隊進入南極,這是當時的一個歷史環境造成的。
而且現在去南極考察站的話可以看到,有相當一部分考察站的邊界是很明確的,雖然沒有領土,表面上沒有能夠被承認的主權,但實際上考察站是各國自己的地盤。一旦某個國家在某地設立考察站,周邊一定範圍內,其他國家是不可以設立考察站的,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現在,所以南極的未來其實不是很明朗,《南極公約》的保護也有相當的局限性。
6|寫在後面
爐 | 您有什麽想對大學生群體說的嗎?
馮 | 我所能感受到的就是說,首先你得有一個目標,然後明確自己為這個目標需要做些什麽。
上初中以後,我的成績能夠比較穩定地進入到前列的時候,就會有一個很明確的想法,就是我要考一流的大學。但是如果說和高考比起來的話,我後面做遠征這個事情其實是看起來非常不可行的一件事情,因為高考它仍然是建立在你對自己長期以來學習成績的一個評估上,可以預測到自己能進入什麽等級的學校。
但是當時我決定做這個項目的時候看起來是完全不可行的,因為當時我甚至沒有起步,我什麽都不會,我還沒有滑過雪,連最基本的高山滑雪和越野滑雪都分不清楚,那時候我33歲了。
人生在每個階段你要設定一個不同的目標,你得對它的後果有一個預判和承受的能力,年輕的時候你可以不斷試一試,但是到了一定的年齡,時間不允許你胡亂的做無謂地嘗試。
有一句話叫done is better than perfect,首先你要想辦法把這件事情做成,然後才想把它做得有多好看。我要先完成遠征這件事情,我要想要完成遠程這件事情,要做最基本的就是學滑雪,要去學怎麽在零下30多度、零下50多度的條件下活下來,遠征時你自己的衣食住行都要自己打理,沒有房子住,每天就住在兩片布裏,受傷都要自己處理——因為沒有醫療支持,這些困難是在你出發之前你能夠預期的,所有的專業建議都說遠征POI做不成。
我采取的方式是部分地接受專業建議,他們說這件事做不成的時候,我先不予理會。我先堅持訓練,當訓練到一定程度以後,我得到的建議就是說如果你堅持做POI的話,你至少要先去一趟南極點,你先積累上一部分經驗,然後再來評估下一步的可行性,這是我當時得到的建議,但我覺得這個建議是合理化的建議,所以我就決定接受它。
所以為了去難抵極,我就先去了一趟南極點,中間也遭遇了很多的困難,它畢竟是一個非常長期的行程,不是你在那忍受3天5天就能過去的事情,所以這時候評估自己是不是可以再忍受更多的痛苦,然後去實現真正想實現的目標。那個時候其實是可以自欺欺人地說說,去南極點已經很不錯了,難抵極這麽累的事情就算了。
但我覺得我的事情沒有做完,我還是要堅持去難抵極這個目標。正是在我一系列的堅持之下,我才避開了新冠疫情的影響。但凡當時我稍微猶豫一下,這個事情可能就會推遲很久,現在很顯然是不可能成行的。
我認為在年輕的時候求學的確是人生一個階段的總結,我們絕大多數人在十幾歲之前都是在接受常規的系統性的教育,它是對你這一段人生的總結,你是不是想要在這段人生總結內達到一個盡可能讓自己滿意的結果,如果達到當然是最好,如果沒有怎麽辦?人生還有下一個階段,人生不是很短暫的,就停留在某一次考核上。如果這一次不行,我覺得最重要的是在這一段時間內,你是不是真的付出了自己所有能付出的努力?
我自己來說,遠征這件事情,如果是在我付出全部的努力,我把我所有能做的事情都做了的這個前提下還是失敗了,這個結果雖然我不可能說我很開心,但是我也能夠接受,因為我覺得在其中我已經學到了很多東西,雖然我的確渴望成功,這也無需掩飾。但是如果不成功,我覺得只要是我把我所有能做的事情全部都做了,我所有能付出努力都付出了,最後如果不能成功,這也是一段很值得的經歷。
我覺得人生每個階段都是這樣的,如果你設定目標你就要全力以赴,如果要是全力以赴之後還是不能實現,我覺得沒有那麽值得遺憾,對你整個人生肯定是也是非常有益處的一段經歷。人生不可能事事如意,而且也沒有任何法則規定一定是一分耕耘一分收獲,有的時候你就是付出也沒有預期那麽好的結果。
爐 | 您下一步的行程有沒有什麽計劃?方便透露一下嗎?
馮 | 我有感興趣的項目,但是就目前這個環境來說,沒有操作的空間,所以暫時來說沒有進入操作階段,沒有什麽具體的在執行的項目。
從我個人的感受上來說,我覺得我有生之年不會做比POI更困難的項目了,因為在身體上在精神上已經達到我的極限了,各個方面壓力極大,那是我人生壓力最大的幾年。
撰稿 | 周宣宇
图 | 源自网络
审核|Nicole
编辑 | 姚亦楠
matters編輯|邢奕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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