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飯堂

良里的夢想是在大學旁邊開一間學生飯堂。這個夢想很具體，她甚至寫過好幾次菜譜、還拿舊報紙設計菜單的樣子，來回不滿意。

聽說學生們總是一睜眼就要急慌慌衝去上早課，所以飯堂供應午飯和晚飯就好。米飯要有白米和雜米兩種，一樣價錢，只是為了有個花樣、不太沈悶。套餐有四種，用主菜劃分——同等價格的鹽烤鮮海魚、醬油燜豬肉，便宜一點的燉雜魚乾，再便宜下來的涼瓜炒雞蛋豆腐配燜肉汁，附贈一碗味增海藻湯、一碟白水煮青菜、一小份醃鹹菜。這樣的飯堂要在學校旁邊花裡胡哨的街上活下來，低價和穩定是唯一出路，所以沒法提供太多零碎東西。胃口小的講明小份，她就算折扣進去。要是套餐吃不飽，可以另點青菜，免費加肉汁或者味增。要是還不行，鹹菜她可以免費給，但每次要小小點，更不要明寫在菜單上讓人都看到。

良里做這個夢做了很多年。在村子裡讀小學時候，她的成績好過所有人，日日覺得老師講得無趣，因此對中午和放學的鈴聲格外期盼，一聽到響就渾身緊繃。老師因為她成績好而不忍開罵，半氣半笑地說我們班的第一名要變成火箭飛出去了。到了上讀中學校，成績突然一落千丈。她不清楚這是為什麼，但也恰好對想清楚這個問題興趣缺缺——難道真的去造火箭嗎？哪裡有人要她這樣的鄉下姑娘去造火箭、火箭造出來又要打到哪裡去呢？那時候她們全家已經從離島搬到中心島嶼，媽和姨媽在基地做雜工，每月緊打緊算，將將好送她去讀書。也許是半飽的肚子比較難理解老師教的洋文和代數，或者是回家看到大人辛苦模樣影響了做作業的思路，總之，良里只是察覺到自己變得疲軟，什麼鈴聲也不能讓她「噌」一下挺直。

不讀了嘛？良里試探著和姨媽講過兩次，但好像都沒選好時候，正是她要小跑著出門去上工的時候。媽還沒有回來，但是媽回來了就只是睡覺。這麼多年來大人們的態度傾向於，做選擇是很大件事情，能避免就避免，一旦做了，不論黑白都要持衡，這樣才能儘量延緩下一個要做選擇的時候落來。於是良里就帶著嘰哩咕嚕的肚子坐在教室裡，記不清什麼時候開始，她的腦袋不再跟著老師的教鞭去思考洋文的語法或者代數計算，而是和具體的食物「待在一起」。烤海魚，大魚要片開幾刀、小魚要保證頭尾完整，海藻湯放蕨菜和蜆子乾顯得不那麼寒酸，糙米飯煮好分開大小碗盛飯和飯焦。扶桑花蜜和黃花葉卷是不是太誇張了一些，城裏人都不吃的？細節重複再重複、調整再調整，良里撐到中學畢業，那時候媽已經去世，姨媽也說自己要做不動，她就替代姨媽到基地裡去做勤雜。也許確實是生活好過了，家裡一個人做事養兩個人、比之前兩個人做事養三個人還能吃得飽一點。

姨媽問過兩三次良里為什麼不結婚，良里也問回去兩三次姨媽為什麼不結婚。每次都是良里休息的時候，兩個人在窗台上翻曬魚乾，翻來覆去，把以前講過的話又講一遍。外公以前是高等學校的學生，一個暑假從中心島嶼回到離島上和外婆急慌慌地生了大女兒，又一個暑假回來又急慌慌地生了二女兒。外婆說明年回來我們生個男孩，就夠了。外公說明年要考大學。外婆不知道大學是什麼，也再沒見過外公。你媽見到你爸，也是個高等學校學生。外婆說以前外公就是這麼個樣子，你媽就一定要和他結婚了。那時候天上下砲彈，海裡也著火，你爸說不行不行，男學生肯定都要徵召上戰場的，這個時候結了婚以後就要難過了。你媽說，不行不行，既然都要上戰場，現在才要快點生小孩。你走到哪裡去，我等著你回來，這是你我的事。但是我有小孩，這是我自己的事。等到天上不下砲彈、海裡也不著火了，以前走的人就再沒回來了。新來的人樣子怪得很，你媽問我要不要結婚，我就說，算了算了。所以現在我也是問問你，要不要結婚，這裡不比以前在離島上，人多點嘛，樣子順眼的也不少。你媽和我存下點錢，就是給你做嫁妝準備的。你又做事，去挑去撿不至於太委屈。

魚乾收起來，又翻海藻、翻蜆子。良里只和姨媽講不想結婚，開飯堂的想法就怎麼也沒提。這也沒什麼為什麼的，她們的生活可能從來沒有先想清楚理由再行動。也許來飯堂吃飯的學生們是擅長想清、講清為什麼的？這樣想起來，良里就又展開一張舊報紙，認認真真地寫菜譜。報紙還是她媽在世時候買的，下工就回來睡覺的人會花錢買報紙讀，這也是挺奇怪的事情了。報紙被金貴地保留下來了，但只放著不是更浪費嗎，所以拿來寫菜單也是好的。一次比一次寫得漂亮，這樣萬一哪天真要去寫一張菜譜了，也算是沒有少做功課。

「可是不結婚，你不像我和你媽，我們是一起生活的，總有事情做。你以後可是怎麼樣呢？」

「要不我就天天都不想著以後怎麼樣，現在做工也好煮飯也好，都是容易的。要不我就沒事就這樣想一下以後、那樣想一下以後，也是容易的。想了也不是一定就要做嘛，做又未必做得到。我猜外婆要是不想著外公就會過得比想著外公容易，我媽要是不想著我爸就會比想著我爸容易。」

「你怎麼知道她們想著沒想著。」

「不知道呀，不知道的比知道的容易。」

「這倒是。那就不想了。能容易地活著就不要很難地活著。晚上我們煮魚湯。按照你那個菜譜來煮。就像你媽想要個小孩，這種事情呢擱下就擱下了。能做的時候快快地做起來，做了就是做到。」

「那我們去買條鮮魚回來烤吧。」

「哎呀，一等的還是留到以後，賣給學生去。我們在家裡，吃便宜的省事的，才有力氣去外面做事。你去燉魚吧，我來煮飯，還有點豆子，一起煮了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