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者回憶錄156:董建華的八萬五「嬰兒」
1997年底,出版《香港1997》那本書的《商業周刊》,請我就香港主權轉移半年後的香港情勢作一評估。其後香港電子媒體也就此問題訪問我。他們大致上認為我過去對九七後的香港過於悲觀,問我有沒有「跌破眼鏡」?
如前文所說,九七之初因中共忍住手沒有干預,司法獨立如九七前,行政掌握在原有的公務員手中,政治上的「不變」可以說有一百分。但經濟上出了大問題。股市狂跌四成,房價大幅下滑,房地產仲介業務萎縮,……。許多人認為這一切,同1997年10月亞洲金融風暴有關。就表面現象來看,確實如此。但經濟同政治是分不開的,企業家、投資者必然會關心政治動向。香港在九七後半年內的經濟大幅下滑,所有問題都和「回歸」後的政治哲學改變有關。
1997年10月,董建華上任三個月,民調顯示他的民望甚高,支持度達到百分之六、七十。10月他發表第一份施政報告,滿懷信心地表示要把治港工作放在房屋、教育、老人福利等方面。其中最受關注的,是他提出「我們以每年不少於八萬五千個單位,為增加整體房屋供應目標,使到十年後,全港70%的家庭可以擁有自置居所」。
這是會使一些人感到「振奮人心」的指標。但這個指標的制訂,有沒有經過如港英時代自下而上的專業和謹慎的評估程序呢?至少沒有人看到。
八萬五計劃在社會引起議論後,當時行政會議成員、據稱是八萬五倡議者的梁振英說,有關計劃是彭定康時代就開始研究的,把責任推給前朝。但在1997年2、3月間,曾經有一位在房屋司擔任高職的朋友給過我一份名為「長遠房屋策略評議」的文件。這文件是顧問公司的專家撰寫的報告,通過調查和專家設計的電腦程式,計算出從1995年至2006年這十一年間,香港平均每年對房屋單位的需求為八萬個。文件又指出,當時香港人有自置居所的家庭略超過50%。
八萬個單位是「需求」,而不是必須實現的「指標」。港英時代會在施政報告提出願景,但從來不會訂出指標要各級官員及社會各界去「追求」。「需求」與「指標」有啥不同呢?以房屋供應來說,了解了社會每年有八萬個單位的需求,政府就首先從私人地產發展商那裡,取得他們每一年會在市場推出多少個新單位,再計算政府仍需建多少公營房屋(一些地方稱之為「國民住宅」)去滿足社會需求。因為發展商是半數以上的房屋供應來源,也是支撐著股市和各行各業的最大企業,是經濟命脈所在。八萬五千個單位當然首先要依靠地產商去供應。
「指標」就是領導人提出一定要實現的宏圖大計,而自置居所從50%在十年內要大幅升至70%,更是大躍進式的「指標」。
提出八萬五作「指標」,私人發展商既知道這是董特首的「嬰兒」,卻不知道政府會建多少公屋,不知道會不會供過於求,影響樓價。加上在金融風暴後加息的陰影下,地產業好景不再,於是很多地產商就放緩了發展項目。為實現董建華的「指標」,政府就要增加以及加快建公營房屋。
此外,為了實現70%的自置居所,政府決定將廉租的公共房屋,以極低的售價賣給現有住戶。
政府的加快建公屋和廉價賣公屋,均使社會房地產價格大幅下調。地產代理公司紛紛倒閉。許多擁有自置房屋人士,資產大幅缩水。更有不少正在分期付款供樓的人士,因房價下調而使擁有的物業變成負資產,即市值比尚未清還的本金現值還低。
股市中有四成屬地產股,地產下跌也使股市不斷下跌。九七前香港的經濟榮景一落千丈。當時不少人認為「八萬五建屋計劃」是樓價下滑的元兇。但董建華一直沒有表示八萬五建屋計劃會取消。直到2000年他接受電視訪問時才說,1998年就沒有提八萬五啦,它已經不存在了。「不提及等同不存在」,讓市民感到驚訝。
他說這句話之後某一天,我與幾位傳媒朋友應邀到當時的財政司司長曾蔭權官邸午餐。席間我問財政司司長,八萬五已經不存在這件事,董先生有沒有告訴你?他遲遲疑疑不知如何回答。於是我說,那就是連你都不知道啦!
一葉落而知天下秋。九七後第一任特首提出一個建房指標,就反映治理哲學的根本改變。港英時代,包括麥理浩十年的許多重大建樹,儘管開始可能都是高層的構想,但一定經過自下而上的層層調查、顧問公司的報告、有關委員會的研究、社會諮詢,才會在施政報告中作為願景告訴市民。
那時的港英政府,我覺得有點像《道德經》所說的「太上」境界:「其貴言也!成事述功,百姓皆謂:我自然!」意思是「為政不在多言」,辦成了什麼事,在講述功勞的時候,百姓都說,是我自然得到的。不會感謝領導者。
而中國專權政治的傳統,就是掌權者喜歡多言,好大喜功。中共建政以後,最高領導換一個就總要提些宏圖大計,以體現領袖的豐功偉業,歷史留名。這些大計許多都是擾民,有些更造成對環境和社會秩序的破壞。董建華即使在港英行政局當了多年議員,還是擺脫不掉中國人的政治傳統。
(原文發佈於2022年6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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