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泛落下後

這是我人生第一次發現，我原來是一個不擅社交的人。

我花了整整一週苦思冥想，想要弄明白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也許——我喜歡的從來就不是社交。

我喜歡說話，也喜歡寫字。大概我喜歡的其實是表達自我，我喜歡有聽眾而已。

我也喜歡聽有趣的人說話。那大概我只是喜歡人類。

也許——我只是在英文環境中不夠如魚得水。雖然我可以用英文跟其他人溝通，但我的腦子裡流動著的仍舊是我的母語，如同豐潤的乳汁一樣滋養情緒的細枝末節。

也許——這還不是我的世界。

這終究是他們的聚會。小朋友如我，不會有人想要認識。

這三天，所有「無用」的連結全部都是浮泛的，一吹就破的。太明顯了，對方不想要認識你。他們只是隨機挑選一些句子去妝點太過漫長的空白。

我知道我也並不該對這些情境抱有太多溫柔的期待，好像我從前不知道學術圈是怎樣以一種嚴苛的方式篩選塔尖上的金子一樣。

像阿jo一樣真誠的人太少了。他無差別地在所有人面前展開他的內裡。他比金子還要珍貴一萬倍。

但我實在不能抱怨什麼。我是太幸運的小孩，在這三天內我遇到許多星星。

其他人都在午餐的時候圍著星星轉，八個人分一點點可憐兮兮的星光。而我安靜地待在那裡，就有一顆又一顆星星撲簌簌地落在我身邊了。

我明明準備好了我的小玩具，但我卻沒有把它拿出來跟星星們分享。阿jo有輕輕地埋怨我。

我想不僅僅是因為膽怯或者無知無覺。我清楚我還沒有對我的小玩具滿意。我想我內心大概在牴觸用一種自豪的語氣炫耀它。

但上台展示小玩具的時刻還是會來。

我一萬分緊張，覺得自己的報告亂七八糟。只是結束的時候看到阿jo即刻遞上來的大拇指，就匆匆地把它收做安慰。

可是事後回聽錄音的時候卻分明不是這樣。原來氛圍還算輕鬆愉快，原來我的報告還算流暢清楚。尤其事後聽到許多個人直接、或者輾轉地讓我知道，覺得我的報告「很棒」。聽到第三次，我才真的相信：也許這些不僅僅是客套。

而我居然愚蠢到一次又一次地找星星確認自己的光。對方還能說什麼呢？「是了，我看到你了。你繼續努力，也許有一天你也會變得像我這樣明亮。」

這些反覆確認、或者想要被看到的期盼，表明其實我也暗暗地想要在這無情的金字塔上攀高一層嗎？我的故作清高，其實是對自己沒辦法再上一層的自我安慰嗎？（所以我告訴自己：沒關係，我有屬於我自己的場域可以發光。我有更重要的事情想要完成。）（其實這樣說也不算準確，我是真的覺得我心中的另個心願比學術金字塔上的成就更重要。）

但我仍舊是想要被看重的。（誰會不想要被看重呢？）是我的人生太短，想做的事情又太多吧。又或者是我沒有無敵聰明的小腦袋瓜，沒辦法總是像陀螺一樣轉啊轉，在所有的場域都輕鬆勝過其他人。

我在期待什麼呢？我只得一個這樣的我，我應該擁抱自己、珍惜自己吧。未來即將在我眼前展開了，無論我情願或者不情願，我仍舊是需要帶著這個僅有的自己，踏上下一段人生啊。

被系統看輕的人總要頑固地批判系統的不合理。但多數人仍舊是營營役役地投入這個系統。改變實在太難。也許我也會嘗試把自己變得更加符合這個系統的期待——畢竟那對我來說不是很難，只要再擅長一點英文、再造出一個更精緻的玩具、再主動一點——我本就是一個喜愛社交與關注的人。

只是當我踏上列車以後，我就會忘記在站台上的人的焦慮了嗎。我能夠成為一個對所有年輕人都抱有平等的樸素的好奇的學者嗎。變得更加如魚得水以後，我會更加驕傲、清高嗎？我能成為我期待的自己嗎？

這三天的失落，我一定不能忘記。如果有未來，那麼我要成為撫平這種失落的人。

（寫下這篇文章，提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