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日記》裡的破碎靈魂
作者:豬文 難度:★☆☆☆☆
有些人認為好的電影(或者藝術一般)應該令觀眾產生共鳴,讓他們沉浸在「虛構」的電影世界裡,得到某種情感上的宣洩。有些人則認為好的電影反而應該拒絕觀眾的代入,強調作品與他們的距離,從而引發觀眾的思考。對我來說,《年少日記》(下簡稱《年》)這部作品同時做到了藝術這兩面功能:既讓觀眾哭成淚人又讓引起很多關於教育、家庭與創傷的反思。
(劇透注意,未睇睇咗先番嚟睇文)
最近因為教學,讀到盧梭的《愛彌兒:論教育》裡一些段落。盧梭大力批評了他所認識的教育制度,認為這些教學往往只能達到它相反的目標。例如我們會教導小朋友寓言故事,傳授諸如誠實等美德,但小朋友學到的卻是我們可以透過講大話去獲利這個道理。到了現在,盧梭對社教化的批評言猶在耳。
《年》赤裸地呈現了一個充滿矛盾且恐怖的成人禮。不少作品裡的校園都是青春的、歡樂的、自由的。但《年》裡的課室總是沉重的、壓抑的。印象中,課室只在一幕裡有笑聲,但那一幕全班正在恥笑有傑,包括有俊。
這個成人禮的本質是一種強行否定的過程。這個過程裡,有傑沒有任何聲音被真正聽到。毛公仔是他唯一的傾訴對象。他究竟喜不喜歡讀書?喜不喜歡鋼琴?從來沒有人問過他這些問題,因為對他們來說,無論他喜不喜歡,他也要做。但荒謬的是,若你問他們為什麼有傑非做這些事情不可時,他們很可能也回答不上來。鄭生鄭太自己喜歡知識和音樂嗎?也不見得。更荒謬的是,若有傑真喜歡上讀書和鋼琴,說要做研究或者做音樂家的話,他們很可能又會鄙視這些賺不到錢的行業。就像那些帶小朋友學各種運動的家長,當小朋友希望當運動員時,又有幾多家長會支持呢?
如盧梭所言,這些教育都是自相矛盾的:學校只會令人討厭學習、學琴只會令人討厭鋼琴,諷刺嗎?有傑真正喜愛的事情,早已被撕成碎片扔在垃圾桶。甚至連他對自我的了解也只有被否定的下場。當他對媽媽說自己有可能患上情緒病,希望她帶他看醫生時,鄭太只用恐嚇的說話恐嚇他,強迫他改變仔的自我認知。制度撕碎的是有傑的漫畫,也是一個個稚氣的個體。
這些教育無關有傑的個人意志,更要摧毀他的個體性,因為這種教育要產生的,就正正是讓這個制度得以繼續運行的齒輪。制度之為制度,其一在於它有自我延續的特性,它像一頭自足的生物,超越於個體的意志。我們的教育制度不斷創造出社會所需的齒輪,這些齒輪又反過來幫助這套教育制度繼續運行下去。正如當鄭生成為了這套制度的成功者後,他便成為了這套制度的幫兇,讓制度的生命得以延續下去。
本來,有俊也很有可能走上這條道路,成為另一個鄭生。但有傑的死改變了有俊的人生方向。《年》的敍事角度是這部作品很重要的地方。電影運用了巧妙的電影語言令觀眾慢慢相信鄭 sir 便是有傑,直至中段才揭曉有傑已自殺的事實,鄭 sir 其實是有俊。這個橋段之好不單單在於讓觀眾意想不到 (「估你唔到」其實可以很便宜) ,更在於這個轉變是有意義的。作品的敍事角度突然由制度的直接受害者,轉至旁觀受害者的人,又或者更準確地說,制度下的另一種受害者。從有傑到有俊,都是制度下被輾碎的靈魂,無一倖免。在制度定義下,有傑無法在制度下生存所以是失敗者,有俊在能駕馭這套遊戲規則所以是成功者。但有傑和有俊有分別嗎?他們只不過是一顆失敗的和成功的齒輪。有俊和有傑一樣,都說他討厭讀書。
有傑死後,有俊才慢慢回想哥哥的一切。這些年來,他在一切發生時默不作聲。他開始後悔自己沒有關心過哥哥,沒有讓哥哥抱久一點。這種倖存者內疚或許會伴隨著有俊的一生。但他後來沒有選擇逃避,而是透過讓有傑活在他的生命裡去面對這件事。因為有傑曾經想成為老師,也因為有傑的死讓他意識到教育制度的問題,所以有俊也決定要成為一位好老師。有俊不再想成為一顆齒輪,他開始反叛起來,對抗這個制度。這便是他對有傑的悼念,對這份創傷的治療。縱使這份決心不保證成功,有時你想跟學生做朋友,學生也會跟你說「叫番我做 Vincent」,但這是一切改變的前提。
我們可能是有傑,可能是有俊。無論成功與否,我們總在這個制度裡活得遍體鱗傷,有些更離我們而去。倖存下來的我們應該遺忘抑或執著於這些傷痕?有俊的選擇提供了第三種可能:讓這些傷痕成為你生活下去的動力,才真正對得住逝去的他們。
匍匐前行,終有一日,這個噬人的制度會有所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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