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房間】｜在我窗戶後端

我躲在房間這座深山，躲避城市熾熱的日光。只有這樣子，我才能讓大海中的船停下來，靠近寂靜的山境，使心靈翻到恬靜的一頭。

城市被灰雲掩過時，我總提不起勁，或許與天氣共鳴是我心頭與神明連結的方法。假期，沒工作要做，沒人要見，沒書要讀，我又進入深山隱居的狀態，抑鬱感油然而生。讓生活停擺，以頹靡之感數分秒度年月，也許是身體要求的休息方法，又或許是我從儲思池抽取靈感的方法。只是這感覺使我生厭，使我把自己看成一個生病的人。於是我像小貓撲到主人身上一樣，撫摸自己每寸皮膚呼吸的節奏，探究大腦每刻無意識萌生的念頭，充滿好奇心地觀察自己的身體。

困在房間是種複雜的經驗，在沒有外來刺激的環境下，多巴胺與血清素水平偏低，身體不其然連同情緒變得鬱鬱不樂，肌肉隱隱約約產生疼痛的感覺，像風濕痛般摸不着。我依賴抑鬱感寫作，但偶爾深山會像刮起風雪般，使走在山坡上的我受倦意來襲，於是躲在被窩中發呆。輾轉反側間，身體因為長時間插在綿被，床鋪化成一個火爐，把我烘得熱盪盪，害我誤以為自己感染肺炎。床頭面對窗戶，天空與雲層融為一體，灰濛濛的牆紙貼在窗框後，從床的視角看，窗外空無一物，夾雜複雜的情感，我儼如脫離了凡間，進入了異界。

我忍不住拍下這刻的光景，拍照彷彿是我還活着的證明。深山雖然靜謐，四野無人的感覺卻使你毛骨悚然。房間的一事一物成了我的朋友，書架上的書成了我與外界唯一的連結。我讀着作者們寫的書，彷彿搭上了時光隧道，隨性的我按喜好時而走到昆德拉的混沌時代，時而走到川端康成世界中彷彿停擺的時態，時而返回現代在村上春樹的筆下遊走。那是心靈的喧鬧，看不見的人文對談，是我嚮往的狀態。

假如人可以光以心靈交流，不說話也能對談，靠大腦電波的溝通或許誤會會少一點。在現代，有些人享受與朋友以書信來往，為情人寫信也是另一種愛的體現，經心靈過濾的文字似乎比言語來得溫暖。有些人話不多，卻能讓你珍而重之；有些人話很多，卻比陌生人疏遠，架起無形的城牆。我常想，讓你重視的人都是那些你在深山時會想起的人，那些給你動力要你在風雪中擁抱生命的人，這些人只要還活着就足夠給你生存的價值。有時候，儘管抑鬱感如潮如浪，我也情願被青山環抱，聽萬物呼喚，看流水淙淙，因為這使我感到世界同一，忘卻時間與地域的界限，所有人與事一下子被帶到你面前，與你享受一頓生命的饗宴。

為了提起精神，有時我不得不準備一些甜食熱飲，就像為了防止高山上的低溫症。我喜歡這種在房間卻如在高山上馳騁的感覺，那是心靈豐盛給你的羅曼蒂克。我想起年前走到歐洲的山脈上露營，除了同行的幾位外四周就只有綠草與大樹，整個山頭靜得彷彿能與你對話；我又想起那年到珠峰大本營，凌晨時走到溪邊拍星星，接近滿月的月光灑滿了流水，照亮了整片荒蕪。深山彷彿有把時間靜止的能力，在那裏你完全感受不了時間的流動，那是天人合一的感覺，儘管景物看起來千篇一律恆久不變，卻從不感到沉悶，你於是意識到那不是以表象概念能解釋的現象，那是山神的力量，就像信仰一般的連結。

房間也是如此。沒有人，沒有變化多端的景物，卻讓你感到安心，感到心靈寬裕。很多人不解獨處在房間的好，正如有些人不懂高山大海的活力，前來問道有甚麼好看。我想那關乎你在房間內待上多久，待久了，你就會明白山不止於眼見的高。我很在意房間的佈置，所有東西必須在你一步範圍之內一舉手便成的位置，而放置的東西應當是生存之外的物件，讓你隔開生活與生存的需要。房間是一個人心靈的所有，他遠眺世界的地方，他情感的發生地，他最私密的國度。房間是道牆，把我們從世界隔開，予我們無窮自由，遠離人群的煩囂，卻提醒我們人生中重要的誰。我想世界沒有哪個比房間更能讓我安心的地方了，不管那是不是我的房間，或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