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应亮 | 幸好有电影这个媒介作为我的出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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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亮,中国独立电影导演,1977年生于上海,曾获金马奖最佳创作短片奖和卢卡诺影展最佳导演奖。2005年,他在自贡开始了他的第一部长片《背鸭子的男孩》。在后来的近20年里,应亮的创作从未停止,而他的身份与视野也随着他的电影不断变化。
在这次的访谈中,我们和应亮导演一起回顾他早期的三部长片和一部短片,也聊到他如今对拍电影新的理解。
PART3
《好猫》
自贡,中国西南省份四川的一座内陆城市,因为房地产业的彻底崛起而命运陡转。 罗亮,一个替房地产老板开车和跑腿的人,快三十了,骑着破摩托,住着老房子,满足于做别人的附庸,被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老婆耻笑,虽然他也有个梦想——衣锦还乡。他是资本家的帮凶,却又活在别人的阴影之下,挽回不了婚姻,得不到真爱,无法实现家族的宏愿,既救不了有恩于自己的师傅,也救不了他的老板,更救不了他自己。 罗亮的眼睛就是我摄影机的眼睛:有点麻木,有点残酷,有点无奈,有点悲伤,也有点幻想。末了,他躺在宽厚的土地上,仰望天际不知前路在何方。
Cathayplay:
谈到好猫,我觉得好像整体剧作显得更加的完整和成熟。好猫也是从一个大纲开始的吗?
应亮:
用今天的眼光来看,这些剧本都写的不是真的非常详细的,只是说特别是到拍前,那么我自己心里是非常清楚他们的场景以及调度方式,还有台词。
我那个时候并没有这个现在的习惯和意识说把所有我脑子里知道的东西都用一种语言方式呈现在剧本里,因为今天我知道一个成熟的详尽的剧本大概三五万字,但是那个时候我写的剧本应该最多七八千字,因为好多东西当时都不是很清楚知道用哪些语言落实到纸上。只是说在执行上会很严格,那么当然它就非常作者了,这是我个人的状态。
Cathayplay:
今天看起来也挺有趣的,就是好猫聚焦在房地产,但是这一次好像就没有用到前两部里面的那种灾难元素。这一点是不是您也在前两部之后有一些改变?
应亮:
我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有的,那么房地产本身在第三部里面可以对应前面的灾难,只是它的形态不一样,同时那个重金属摇滚,然后所带出来的那种死亡,在概念里面也基本上能够对应这种破坏性的东西也好,或者说和另一个世界的对话。就是这个在当时去做过这样的变化和发展。
Cathayplay:
我觉得罗亮这个主人公的感受很压抑,甚至比背鸭子的男孩更压抑,就是因为你更明确地感觉到了主角不知道自己的人生选择,却只能跟着走的很无奈的命运。您可不可以谈谈罗亮这个人物?
应亮:
这个主人公与我之间的相似的东西不多。(他对我来说)无论如何都属于在异乡的他人。
这个人物的很多原型是来自于认识的人拼凑起来的,那么我自己唯一跟他很共同的部分是 30 岁左右,这件事情是很共通的,那么因此刚才提到的那些人物身上的状态,肯定也有我部分的当年的状态,只是说它更落地在一个地产界也好,家庭关系也好,落实在这些地方。
Cathayplay:
感觉您在用电影去思考你自己的人生的变化。
应亮:
在那个时候是应该有这个动机跟效果。
Cathayplay:
也就是说您现在没有这种动机了?
应亮:
现在不是。后来拍的片最大的区别是,虽然自由行是投射了很多自己的事情。可是前三部片作为一个作者站在前面的那种欲望跟那种状态是相对来说特别明显的。后面其实反而没有,就算是带有半自传色彩,其实也都把自己藏的比较多的。这个都挺奇怪的。
Cathayplay:
从自己人生当中的一些困惑或者是不理解这些情绪去出发拍摄电影。但是您在这个拍摄电影的过程当中,或者在剧本的结尾当中会找到一条出路吗?
应亮:
这个是一定没有的,但也就是幸好有电影这个媒介就是算是我一个出口,因为我也没有太多别的出口。这个是一定是这样的,包括这部片拍完基本上停了三四年长篇创作,也都是比较郁闷,就是随着人生阶段的变化,社会环境的变化。
我没记错的话,好猫结束以后就是四川地震嘛。那个是算对我的人生观有很大颠覆的,就是那是一个非常真实的环境,然后也看到国家机器运作的实质状况。那么这个时候的创作就又重新思考了,到底要怎么做?为什么过去这么做?我跟创作的关系是什么?跟现实关系什么?后来用了几年时间重新思考。
PART4
《慰问》
《慰问》基于一个真实事件重现了2004年发生在自贡市中心的一场公交车车祸的事故处理。影片采用固定机位,全片以一个19分钟的镜头贯穿,故事场景设置在一幢即将拆除的平房中,房屋的天井中间被布置为葬礼仪式状,人们在镜头前出现、离开,随着时间的推移,观众逐渐明白,镜头中行动缓慢、坐在中间的老妇人在车祸中失去儿子和丈夫,她即将迎来当地领导的亲切慰问和电视台的采访。
Cathayplay:
所以拍摄慰问是您在整理和思考,这个算是一个阶段的完成?
应亮:
还在过程中。还是非常多困惑迷茫,因为好猫之后的再一部长篇已经是 2012 年了,四年之后了。那么慰问是思考的过程,但等到拍完剪完以后,基本上觉得可以停一停。所以那个时候就开始做一些策展工作,介绍一些独立电影给普通的影迷,以及开始教一些workshop(工作坊),就开始做这些事。好像那个时候觉得没有太多创作上面的执着,像过去那样。做些实际的跟人互动的事更有意思。
Cathayplay:
慰问的整个形式和叙事,非常有力量。可能您开头采用了新闻片的剪辑,然后接下来你就放进了一个长镜头。这个镜头有很空间的东西,然后也有不同的人在这其中。当然其实核心的主角就是那个妈妈,她是一个背对着观众,一个很沉默的人。您能谈谈,您当时怎么构想慰问的吗?
应亮:
做的时候更多的是因为那个要拆的地方刺激到的,看到了这个地方特别舞台,那么曾经在附近发生过翻车的那件事情,就是非常震动,是自贡历史上的大事了,那么要拍慰问,写慰问的时候这件事已经过去几年了。我自己内在已经消化好了。也觉得到了一个时机,又正好看到这样一个地方,那么有拍过三部长片,觉得自己的能力是可以 handle (处理)的到的。于是就先是彭姗,她开始先写一个短篇小说,是一个葬礼,那么我觉得非常详细,很有意思。
就非常快依据那个地点开始一点一点建立这个电影叙事,那么当时的剧本从今天眼光来说依旧是非常简单,只是说我头脑里面还是就是如何演、如何说、如何调度非常清楚。那么再加上演员都很多人合作过,也是那么在现场一点一点排练。我没记错的话是一天置景,一天排练,然后第三天正式拍。完整的应该是 3 个take(镜头),从头到尾。里面选了一个可能相对来说在当时觉得最好的这样的,这就是整个制作和创作的过程。
Cathayplay:
这个片应该是您获得当时获得最大的奖。
应亮:
当时鹿特丹短片的最佳。
Cathayplay:
所以您获那个短片之后拍片是不是会资源多一点?
应亮:
当然不是,除非很明确的商业化了,但是那个阶段一直到今天都没有太大这个企图。
Cathayplay:
您还是挺拒绝商业化的,因为制作好猫的时候,似乎就有一种可以往商业化里面再往前走的那种感觉了。
应亮:
当然现在也有一些不同的想法,看法也不是太一样了,可是始终没变的一件事情是还想首先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东西。
那么当然如果一个商业电影也是很喜欢的某一种类型或者某一个题材,它最终带来的是要跟更多公众进行共享这样一种方式,那么我会自己问自己,首先自己的训练和美学习惯是不是做得到?那么也许做得到。某一个题材,某一个片,但是没有这样条件和这样的机缘,那么自己的话,一旦想到创作更多的还是比较自我的一个状态,那么在这种状态下,电影当然是一个特别的艺术,它比较消耗资源。
在这种情况下那么有条件就再做,那么没有条件也没有说一定很像前三部电影那样,那么执着一定要做出来。其实更多的还是把它看的比较没那么重,尤其是这几年。
Cathayplay:
说到您的空间调度,到慰问可能是最极致的了。您可以谈谈您当时对处理空间的想法吗?还有包括您选择的镜头焦段?
应亮:
焦段基本上是一个就是人眼习惯的一个位置。那么当然对于空间的理解在那个时候是这样的一个形态,当年的话就是会这样解释,就是说我觉得这个世界是开放的、立体的。然后人物跟观众之间关系也是自由的,那么观众也是可以选择,不必要被拉进某个情绪。
那么今天,过了这么多年再看的话,我觉得那个时候做这些尝试都很好,那么把一些东西都尽力做过了,也思考过了,那么这是一个非常好的记录。
到后来其实的作品都有变化,不太在执着于一定要那样的一种方式,有的时候也不畏惧,我可以镜头靠近一点,也不会去畏惧一场戏可以分一些镜头。
那时既有自主的选择,说我有这样一种美学和世界观,同时那个时候也有畏惧的,就是说当我分切的时候,我处理的到空间吗?以及我有那么多足够的时间去分切?以及面对非职业演员的表演,现场一些即兴的反应那当我分切的时候我能够保留多少呢?那个阶段其实对这些东西是没有把握的,所以这个里面既有主动的一面,又被动的一面。
Cathayplay:
那可不可以说慰问是你对于那个时候自己所坚持的风格极致追求的一个阶段?
应亮:
差不多到了一个临近点,这个之后就已经很清楚说要试试别的了。
Cathayplay:
您自己也是从学生过渡,然后自己开始低成本拍片,然后您觉得就是有什么经验或者是想法技巧可以分享给他们?
应亮:
其实没有什么,尤其是在今天,资源都非常开放。其实我这么几年做所谓的老师或者做superviser,往往习惯是更多的是听同学们有什么想法,然后同学们有什么需要,就是我存在的这个价值。
更多的是一个倾听。如果你有需要我看看,那我怎么能协助到你美学上啊,技术上啊这些部分。那么因为相对来说可能我角度不太一样,可是我们也是平等的,但是一点我都是这样的一种工作方法,那么并不会很直接的去说我的观点或者我的判断,很多时候我都不会是这样的,然后有的时候会很刻意避免,太过于主观了。
创作本身有很多可能性。很多时候我如果是一种强势的或者一种不平等的权利关系的话,其实是并不理想的。
Cathayplay:
所以其实这个也反映到您自己现在的导演方式上面的一种更加放弃自我很执着的那部分东西吗?
应亮:
可以这样对应,尤其是后来的片子,比如自由行的时候,其实都有一个团队了,然后每个部门他们是专业的工作人员,这个时候我都很乐意,包括跟演员也是一样,我都是很乐意让他们有自己的自由空间,去做很多他们的尝试和可能性,然后尽量推动成就一个团队,就后来我是这样的一种心态。我觉得那样很好玩,另外一种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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