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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爾幹女酒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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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我見到的第一個巴爾幹人,這個站在吧台裡的女調酒師。你一眼看得出她跟其他bartender的區別,既不年輕,也不貌美,不是滿身tatoo,也不拼命在你面前像搖骰子一樣搖調酒瓶。她更像一個老店的女招待,一個跟店一樣老的員工,也就是說,這個店的一部分。她很少說話,手裡做起事來潤物無聲,但相當自信相當從容。她不年輕了,四十多歲是有的,身材已經發了福,但絲毫沒有影響她在吧台的靈活性。很奇怪,她動起來的速率看似比年輕的bartender們慢,但不管送酒還是送帳單,卻並不讓人感覺緩慢。確切地說,是在你剛剛覺得,酒應該差不多來了吧,人應該差不多來收盤了吧,帳單應該差不多好了吧,那個時候,她就出現在你面前了。

在見過她之前,我對巴爾幹的認識,還是高中歷史書裡的形容——“一戰的火藥桶”。其實並不確切知道火藥桶是埋在哪裏的,只是模模糊糊知道有這麼個半島,儼然是全世界的交通要塞,彷彿住在那裡的人不過是坐在火藥桶裡的火藥罷了。

現在總算見到一個真人了。她是白人,但跟美國的白人完全不一樣,臉上一絲甜笑都沒有,連服務人員慣常的職業微笑都找不到。她想笑的時候才笑。但她也跟英國人、北歐人那種bitter的臉相完全不同,她身材豐滿,臉上的線條也很豐滿,不緊不鬆,自自然然。就像一張樹皮、一片花瓣,一捲蝸牛殼那樣,你不能說它們太緊了,它們就那樣,那樣就很好。所以很奇特,雖然她不笑,你卻很願意開口和她說話,像在跟一個熟悉的朋友要一杯咖啡、要一杯酒。

事實證明把點菜的權利直接交給她是正確的。她非常自然地接受了任務,就好像菜單在這個世界上並不存在,而每個客人吃飯都是在她手裡點菜的一樣。她的臉浮上一抹幾乎察覺不到的笑容,點點頭跟我們說謝謝,放下兩杯水,轉身去忙了。看上去似乎都忘了這件事,但五分鐘之後,幾個精緻的小盤變魔術一樣放到了我們面前,她也像一陣馥郁的春風那樣應聲飄來,跟我們簡單介紹了各樣菜的名字,旋即又消失了,只有那片馥郁留了下來。

這樣點了三輪菜,每一輪的肉和菜、不同肉類、以及肉菜與酒之間的搭配都熨帖極了。在第二輪中間,她過來check in了一下:怎麼樣?喜歡嗎?我們都大聲稱讚了她的推薦,並且補了一兩樣最喜歡的小盤。這是晚上我見過她最笑盈盈的時刻。她看到自己的顧客開心快樂,是真的像看到自己的朋友很喜歡自己推薦的紅酒和甜品一樣得意、滿足。

但這樣的表情很快也收去了,她繼續去電腦前點菜下單,臉上掛著淡得看不見的微笑,映在電腦的螢光裡,是唯一的痕跡。我再一抬頭,她已經在吧台另一邊給顧客下單了。還是那樣,帶著不變的微笑,微微點頭。

不過,她並非對所有顧客都是一視同仁的。發現這一點之後,我更喜歡她了。有兩個年輕的白人女性,從我們在她們旁邊落座開始就一直在生氣,認為我們擠到了她們,但當然,這後面不便說出的原因周圍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這位bartender沒說一句話,從她遞給她們菜單和酒的方式裡,你絕對挑不出一丁點問題,但她的臉上透出幾乎察覺不到的冷冷的光。這兩個從頭發牢騷發到尾的女人終究坐不住,還是走了。周圍的人一片喜氣洋洋,彼此用眼光鼓掌相慶。她什麼也沒說,過去把菜單收回到櫃台下,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你仔細看才看得到,她臉上露出了一絲輕鬆的笑容,像一聲愉快的口哨,一閃而過。她始終保持著服務員的禮貌,並沒有參與我們的眼神評論,只是略帶神秘地笑了笑,過來溫柔地問了一句:菜單我先收走啦,要點什麼就叫我,ok?

中國從前有小茶館,日本至今到處是居酒屋,美國的街區裡也散布著星星點點的Irish or Scotland pub,它們像搖籃一樣溫柔地托住我們,讓吃飯不會跌落為進食,聊天不會跌落為社交,生命不會跌落為生存。那裡面的人兒,像搖籃上的手,輕輕地晃,輕輕地唱,給我們輕輕的笑,輕輕的愁。

我愛它們。祈禱它們和我的父母一樣,慢一些、慢一些、再慢一些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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