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疾病共存的書寫——與董啟章談《心》

虛詞無形@香港文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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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是一部患病時期傳創作的小說作品,董啟章在2013年初出現病癥,突然感到呼吸困難,心不舒服,去了急症室卻什麼也檢查不出來。一切指數正常。這種表面上的正常卻與表徵相違背,他始終覺得自己身體虛弱。雖然未至於完全癱瘓,但礙於虛弱感覺,他連當年的書展活動都不得不取消,只能在家中繼續休養。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原文刊載於虛詞・無形

文|葉秋弦

早前在〈以最大的熱情灌溉其中——與董啟章談NFT書〉談過《心》以NFT書出版的理由,以及傳統紙本書的局限,比較過兩者分別。回到創作本身,《心》是董啟章一部重要的作品,因為它以真實的血與肉構築而成,是作家談坦率剖開自己的心,讓讀者探入其中。

《心》是一部患病時期傳創作的小說作品,董啟章在2013年初出現病癥,突然感到呼吸困難,心不舒服,去了急症室卻什麼也檢查不出來。一切指數正常。這種表面上的正常卻與表徵相違背,他始終覺得自己身體虛弱。雖然未至於完全癱瘓,但礙於虛弱感覺,他連當年的書展活動都不得不取消,只能在家中繼續休養。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如果有讀小說的讀者,會發現《心》的一開始便出現女主角こころ出現在「我」的家中,同樣是虛弱之姿,帶病之軀,逼使「我」不得不頻繁穿梭於醫院與家中,一大段時間陪診也陪治療,但就在彼此長時間對話中,引領「我」照見心的本相。

雖說《心》這部長篇只有兩個人物在對話,但其實又涵蓋了不同文本的置入,例如有小說男主角「我」與另一作家的「對寫文章」,就點破了小說的命題:

也許,這一切都是心病作怪。我說的是心,而不是精神,或腦部,也不是心臟。奇怪的是,我們明明是有心的,心也明明在主宰著我們的,但我們卻不知道心在哪裡。我最近看的一位中醫說:心病還需心藥醫。看似是老生常談的一句話,但在我而言,卻變得非常玄妙。因為一直在思考心的問題,於是便興起寫一篇關於心的小說。想著想著,突然就覺醒,不是我要寫一篇心的小說,而是心在寫一篇我的小說。心其實才是小說家,而我只是當中的人物。心要寫一個短篇還可,但心偏偏就像我一樣,喜歡寫長篇,所以,我現在的這個病,似乎還要好些日子才能完結了。

因為思考心,了解心,探究心和面對心,於是塑造了一個宛如不請自來的女鬼角色與自我對話,在日常生活中出現種種戲劇性發展與懸疑佈景,不過最精警還是那一種疾病文學中的滑稽筆觸。こころ以女鬼形式出現,董啟章坦言,寫的時候絲毫不感覺到靈異事件的存在,反而覺得很實在,こころ出現的狀態是鬼,其實指的是心魔。在這種日常平凡的相處之中一起閱讀、談天,當中二人出現些曖昧性,也很正常,或者糅合了鬼、幻想、第三者甚至是自己的成分在內。正因為這種不特定的狀態,令讀者擁有開放詮釋的可能性,こころ與「我」產生了許多很尖銳的對話,不斷挑戰、剖析事情,如:

我把心中一番振振有辭的論點祭出來,說:

那是因為我原先想像的世界,和現實世界變得格格不入。我想像的那個世界的定義,和現實世界新出現的定義,之間出現了巨大的落差。我不願意服從於新的定義,但又沒有把握能讓我的定義傳達於人,那個計劃中的小說便變成了極其虛妄的東西。那個世界的邏輯,已經無法成立了。勉強寫下去,也只能變成像瘋子一樣的自說自話。

像瘋子自說自話又何妨呢?

那亮出來的鈔票一下子就被沒收,看來我只能赤手空拳搏鬥下去了。我辯解說:

那小說和文學又如何回應世界?對世界負上責任?

問題就在這裡。

這是一個文學倫理的課題。

倫理或道德,極其量只是第二義,是世俗諦。

我們活在世俗裡,當然需要世俗的倫理。

但你被世俗的倫理困住了。

此話何解?

很不幸,我又不自覺地把主動權讓給對方了。こころ二話不說就直切核心:

分別心!從一開始,你設定的自我與他人的對立,就是分別心造成的妄念。因為是妄念,所以加以超越的意圖也就不會成功。你試圖想像一個超越自我的「他人的世界」,但卻發現在現實中,這個「他人」並不存在,四處只充斥著無數膨脹的自我,或者偽裝成「為他人」的自我,實質為排斥「他人」的自我。大家都依從分別心去構造自我與他人的對立。而你所想像的超越,並不是從根柢裡消除分別心,而是先建基於分別而再行克服它。這注定是自相矛盾的,並因而是徒勞無功的。

こころ的說法沒有反駁的餘地,我一時語塞了。我從來沒有想過,こころ能對我作出如此尖銳的剖析。

董啟章在小說所實現的,是一個自我理解、自我解構的過程。

換句話說,心很實在,也很虛幻,因而作者自我分裂,一人分飾二角。尤其從《心》開始模糊了任務邊界,真與假之前,讀者未必能確切分辨到。「小說選擇這種表現方式,與吸收禪修、佛學、道家的思想有關,尤其佛家講的虛與實並存的狀態,我們會問:人生是什麼?真實的?疾病影響最深,就是在精神上嘗試醫治好自己,領悟到虛與實就是一件事的兩面。後來這種書寫精神病的延續,到達了《後人間戲劇》和《香港字》,都有類似狀態。我不知道這種是否為人所接受,喜歡閱讀《學習年代》的,內裡有明確的意念、人生的追求、社會性的東西,表達很清晰。到了後來的書寫,虛實之間的模糊化,出現後設概念,有些讀者未必會接受。」但作家就是這樣寫了,並寫下去,以他最舒服並自由的方式,表達疾病。

當患病經歷轉化成小說,疾病書寫中,到底真實與虛構之間的界線如何拿捏?過程中談及西西的《哀悼乳房》,董啟章認為在這部作品中,西西既滲入自己的真實患病經歷,寫治療癌症的過程,在書寫中展現了她獨有的幽默、輕盈的一面,帶出一點遊戲性。這種狀態落入到真實處境,巧妙地運用同一種方法:不受困於疾病,大過它,才能令自己成功全身而退,並且與之共存、對等相處,不受疾病約束或綁架。這一方面,《心》的滑稽性可詮釋一二,董啟章以虛構方式帶來距離感,設置こころ的角色與自己對話,將情緒變為對象,並與之對話、共存。將自己變成一個外在的人,彷彿當中發生的事,與自己無關。

用一種幽默的、滑稽的態度去表現患病這件事,也是距離之一。董啟章笑說,「每次入醫院都覺得好滑稽,好無聊。檢查什麼都無事,但明明感覺到不舒服呀,過程中見到自己處境好笑的一面。」

事實上,《心》曾帶董啟章到了一個極端情狀:「覺得死都要寫完先死。」寫到最後,一路在電腦前敲打鍵盤極度渴望想完成小說,寫一部分就要攤在床上,休息一下,再繼續寫。這種極力追求寫作的生命,也在燃燒著他的意志和身體。因此寫完《心》也不代表已經痊癒,在這裡痊癒包含兩個層面:一是醫療,二是精神。作為過來人,董啟章分享如果當時不是預備好心態面對疾病,可能未必能達致康復狀態。他一面勤力學習禪修、佛學知識,並服用西藥抑制病癥,病繼續保持發展健康心境。心境如沒有改變,純粹依賴藥物控制,是不會真正好起來的。另一方面,他嘗試解開自己的心結,改變對寫作的追求:「幾部曲寫不到,是潛伏遠因。後來覺得,不寫也沒有所謂,寫其他作品也OK,或者不用原本方法寫,又得。之前在寫作想得比較多,身上的責任很多。放下一些之前的執著,人也平靜了。」在學習禪修的過程中,開始閱讀佛學、莊子,而《心經》對他也有很大幫助,夜晚還不時會唸《心經》,讓內心處於平穩狀態。

聽起來,這是不是一個很勵志的故事?但勵志背後,董啟章也熬過漫長幾年,受疾病折磨的日子。八年後,《心》以NFT書形式再次誕生,對董啟章而言,這是再生,也是新生。

但願天下間,人人都愛惜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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