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件與重複:懷念一個逝去的筆談時代
1.
雖然我現在正在寫這封信給你,但我還是不禁想到:信件在我們這個時代,已經失去了以往崇高有效的地位。「與缺席者的對話」,有人這樣子稱呼已經不再的信件,那種在Email與社群網站之前的傳達方式(那好像是一個很遙遠的時代,無法捉摸,連回憶都難以把它清楚的塑造出來)。雖然你不在這裡,但我還是想跟你說話;這是在我任何說出口的內容以前,所隱藏著的,第一個單字。
從齊克果的時代至今,已經又過了200多年。據齊克果所說:情書在他那時,還是個追女孩子的利器。可寫長可寫短;寫長可以炫耀自己的才華與聰明才智,寫短則可以動之以情,讓對方讀了回味無窮。(至於情書是否真有這麼大的威力,或是齊克果本人的相貌談吐,早在見面時就已經博得了別人的好意;這就有待歷史學家的考證了)總之,信件曾經頗能影響另一個人對一個人的觀感;這也無怪乎有那麼一個時代,就彷彿今天人們熱衷於「發廢文」一樣,他們卻樂意互相傳遞一些意義不明、意味深長、匠心獨運的信件了。
2.
會寫這封信給你,除了前面說的那些話之外,還想跟你聊聊另一個話題。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你曾經說過:你不太欣賞傳統的格律詩。這讓我有點驚訝。因為在你說出口以前,有一個我不會再提起名字的人,也說過這句話。但我卻不大明白你們為什麼如此的有志一同。我比較能理解為什麼有人不太能欣賞現代詩;因為我也是這樣的人。我在讀現代詩的時候,常常不知道要從何處下手來了解作者的意思。
其實,同樣是「格律詩」,不同的人寫起來卻也是千變萬化,各自有自己的特色。不過,它們相同的地方在哪裡呢?格律詩都被字數、押韻和音調綑綁著,每一個字都會出現在它被規定好的地方;這聽起來非常的刻板無聊。可是如果換個角度來看:正因為每件事都被定好了規則,不斷重複,所以一旦有了一點點細微的變化,我們很容易就可以察覺得到。而且常常是在這些有變化的地方,作者注入了他安排的訊息,留下了自己最想要留下的想法。或許也可以說:除去時代隔閡所帶來的艱深用詞之外,其實格律詩,是我們最容易了解和欣賞的文類之一。
3.
雖然前面囉嗦了那麼多格律詩,不過,我最想向你介紹的,卻是一位非格律的傳統詩人。因為我喜歡他的作品中真摯純粹的感情,即使在現實的壓抑摧殘之後,把感情強忍著,還是留下了淡淡的哀傷。
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
「沿洄」是船的兩種航行方式,「沿」是順著河流,「洄」是逆著河流而上。世上的每一件事就像波浪中的小船,無論順流,逆流,卻永遠無法停留在我們想要停留的,最幸福的時光。這兩句話是一首詩的結尾,把詩前面的描述綰合在一起;從這一刻,回頭望過去兩個人所有共有的回憶。詩是一封信,在作者離開之後,他一邊坐船奔赴未來的落腳處,一邊將這首詩,寄回原地。
當你離開的時候,寫一首詩給我好嗎?雖然你說過你不喜歡寫詩。我們,不知道下一次再見到是什麼時候呢;也許,我們沒有機會再相見?
悽悽去親愛,泛泛入煙霧;
歸棹洛陽人,殘鐘廣陵樹。
今朝此為別,何處還相遇?
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初發揚子寄元大校書.韋應物〉
「悽悽」是傷心的意思;「泛泛」是霧沒有定型,不乾不濕,遮住視線的樣子。今天分開之後,我們還能保持這樣的聯繫多久呢?或許我很快就會先走一步,這段關係就會結束了。我們的關係、生命、未來,都一片茫然,好像被一團濃霧圍繞著。
我喜歡韋應物的原因之一,是我覺得:他並不害怕「重複」這件事。很多作者會害怕重複別人寫過的內容,怕自己與前輩作家寫得太像。覺得只要和別人類似,那就不是自己、唯獨自己才能夠留下的訊息。但韋應物好像很少考慮這個。他在巧遇認識的人時寫詩,嫁女兒的時候寫詩,送行的時候寫贈別詩,在分離的時候寫詩當成信件,寄過去。他知道自己的感情是真的;他寫下的文字,就是要傳達給那個人的訊息。
那我何必擔心會和別人一樣,失去了自己的特性呢?因為我的生命,我與你之間認識的經歷和聯繫,沒有任何人能夠取代或消滅。就算我所留下的任何訊息,沿用了跟大多數人同樣的格式,和其他作者一樣的表達方式,那也無所謂。我在這裡,我對你說了某句話;你的眼中有關於我的記憶,你的口中有關於我的證言,不論那是辯護或是反對。
所以,我想對你說:「我是你的朋友。」你聽,這是你曾經對我說過的話。如果這封信提到了太多我自己的事,卻很少提到關於你的事,希望你不要為此感到生氣。因為我的意思其實是:我還想要更多的了解你。
延伸閱讀
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朱剛譯
齊克果,《誘惑者日記》。余靈靈譯
韋應物,〈初發揚子,寄元大校書〉
王濤,《主教的書信空間:奧古斯丁的交往範式在《書信》中的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