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含的《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现在才来回答“2017年度之书”这个问题好像有点太迟了，其实之前就写了只是一直不好意思发出来，总觉得自己太浅薄了！

但既然答应了又被@思聰 催稿，还是献丑了~

其实去年读书不多，但回顾起来发现印象深刻的作品有一个共同点：从约瑟芬铁伊的推理小说（严谨又克制，和阿加莎完全不同的风格），再到日本作家林真理子的小说（怎么都是小说），都是女作家的作品。

而在这些女作家里，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台湾作家林奕含的《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这个稿拖得也很巧（？？），最近这几天这本书的大陆版正好上市，我买了之后还没来得及翻看，不知道跟台版相比有没有什么删改，但还是跟身边的朋友推荐了这本书，我说“读起来有点痛苦，但绝对值得”。

去年下半年“红黄蓝”事件让幼童性侵的话题火了好一阵，上半年其实也有一件类似的事：北京电影学院的学生“阿廖沙”指控老师性侵。而和“阿廖沙”几乎形成呼应进入大众视野的，就是台湾作家林奕含。她曾经被自己的国文老师性侵多年，导致之后的人生一直活在持续的梦魇中。

林奕含看上去柔柔弱弱，说话很轻，但措辞十分精准有力。最让我惊讶的是她对自己的洞察和对自己书写的主题的认知，仿佛完全跳脱出自己的经历，以很旁观的角度去评述整件事。她毫不讳言自己和当年性侵自己的老师之间有类似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关系，因为她被“文学”蒙骗了，她难以想象一个如此具有文学底蕴的人，做的却是禽兽不如的事。她用了一个很精准的词，“巧言令色”，包裹在文学和华丽辞藻背后的其实是肮脏的个人欲望，她无法接受这种反差。在书中房思琪也这样讲，她说“我必须爱上我的老师”，这不是一种自然萌发的感情，而是为了给整件事找到合理的逻辑，她太需要一个“解释”了，不然无法承受。

而《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是她的第一本也是最后一本小说，主人公房思琪和她一样，被国文老师李国华诱奸。很多人当时都说读这个小说太痛苦，其实不只是因为故事情节的耸动，而是因为她的文笔把那种切肤之痛描绘得丝丝入扣，只要有共情能力的人，都能够体会到那种绝望。摘抄两段书中的内容：

「他把如此庞大的欲望射进美丽的女孩里面，把整个台式升学主义的惨痛、残酷与不仁射进去，把一个挑灯夜战的夜晚的意志乘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再乘以一个丑女孩要胜过的十几万人，通通射进美丽女孩的里面。壮丽的高潮，史诗的诱奸。伟大的升学主义。」

「原来，人对他者的痛苦是毫无想象力的，一个恶俗的语境——有钱有势的男人，年轻貌美的小三，泪涟涟的老婆——把一切看成一个愚钝语境，一出八点档，因为人不愿意承认世界上确实存在非人的痛苦，人在隐约明白的当下就会加以否认，否则人小小的和平就显得坏心了。在这个人人争着称自己为输家的年代，没有人要承认世界上有一群女孩才是真正的输家。……人人坐享小小的幸福，嘴里嚷着小小的痛苦——当赤裸裸的痛苦端到他面前，他的安乐遂显得丑陋，痛苦显得轻浮。」

这不是一本会让人觉得高兴的书，几乎都是负能量。故事里巧言令色的老师，息事宁人的父母，整个让她从此噤声且引以为耻的环境，都让人觉得压抑。她的文笔很刻薄，甚至过于刻薄了。难以想象一个26岁的女生会有这样的痛苦。她的心理医生说她是“经历过核爆的人”，初听觉得夸张了， 读完又觉得或许是真的。

我读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但我在之后的时间里会经常去她的facebook上看一看，她最新的一条状态是关于她喜欢的韩国女团的演出，碎碎念的几百条状态里能够看到很多她的生活细节：她讨厌村上春树，喜欢菲利普罗斯，也会骂人，骂那些说她是“美女作家”的人，骂觉得《比利林恩》不好看的记者，会说“你们说我太敏感，那是你们太粗糙”。

我好喜欢那个随便吐槽的她，但也能在那些日常生活里看到她每天都在承受煎熬。抑郁症让她丧失的不仅是快乐的能力，甚至是基本的生活能力。她说自己连香蕉都没有办法咬断，“生病它不只侵蝕 不只變成我們的人生 它變得比我們的人生都大”。

所以虽然我很可惜，也很想再看到她更多的文字，但也知道或许是留不住她的。而且，如果她还在，又会受到多少无端的窥探和质疑？

我想这本书之所以给我留下这么深的印象，不仅是因为这是一本绝笔书，一本用自己的痛苦经历写成的小说，更因为她作为一个“受害者”，在之后的人生里以我们常人无法想象的深度和广度来思考“性侵”这件事本身，她可以很冷静，可以很克制，甚至可以很客观，但无论她如何努力地去寻找一个答案，这样的伤害都再也无法逆转了。

而且，林奕含不断地扒开自己的伤口想要寻求答案，却发现这种痛苦的自省永远是受害者在做，而施暴者却永远可以闭口不谈，一带而过。受害者需要“完美”，需要应付所有质疑，需要确保自己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不会犯错。微博网友大师姊说，“这就好像在走刀山。我受够了走刀山技巧培训班，比起这个，我们是否提醒过彼此，不要成为刀山上的刀片？我们是否提醒过，抗议过那些观赏者，不要以看人走刀山这种史前的野蛮为乐？”

不要成为刀山上的刀片，或许才是林奕含的故事的意义。

另外顺带提一句，跟“房思琪”的故事很类似的，是南非作家库切的《耻》。主人公是一位大学男老师，自以为能以魅力征服女性，诱奸女学生后还以为是对方有意，自己不过是顺水推舟。他自以为是的心态，和《房思琪》里的李国华有异曲同工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