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建:專制之下有無自由
這不妨是一個自由之問:專制之下有無自由。
此問題很難一言以蔽之,因為專制形態不同,自由的命運也就兩樣。就中國歷史而言,專制有古典與現代之分。自公元前211年秦滅六國,一直到1912年清王朝覆沒,長達兩千年的歷史,是為傳統專制。20世紀以後,從北洋到國民政府,由於清末憲政招致破壞,不但專制尚未根除,反而向現代專制轉換。這個轉換從國民政府開始,但它並未完成。至於後來的歷史大家都知道,古典專制變成了現代專制,時間的刻度為1949。用政治學的術語,古典專制可以稱為「威權專制」,現代專制則為「極權專制」(或曰「全權專制」)。回到以上那個問題,便可以作兩面回答:傳統專制有自由,現代專制無自由。
什麼是自由?自由不是一個對象,而是一種狀態。它指的是一個人的權利免於被強制。假如一個人不想做什麼就不做什麼,這是自由。但假如有一種力量強制你非做不可,或,你想做它卻不讓你做,這就是不自由。就人類而言,自由是古老的,相傳先秦時有一首「擊壤歌」,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有哉。」這裡,「帝力」就是一種強制力量,如果它對社會生活不事干涉,民眾一般感受不到它的存在(即「何有哉」),那麼,這個社會就是自由的。
「擊壤歌」形成於先秦,它是中國歷史上的封建社會階段。這一階段還談不上專制,因為它是貴族政治,不是君主政治,權力在地方,不在中央,後者對前者只有名義上的統治權,沒有事實上的統治權。因此,權力是分散的,民間的自由是廣泛存在的。自秦始皇統一六國,分封結束,中央集權開始,歷史從此進入君主專制階段。
但,這一階段雖然漫長,民間自由依然廣泛存在,並不亞於此前的歷史。「擊壤歌」如果是一首自由歌,它依然可以傳唱下去,一直可以唱到20世紀。換言之,從分封制到皇權制,漫長的中國歷史始終是一部自由史。所以,我在上一篇幅中這樣說道:「自由是古老的,正如專制也是古老的。」,當然,專制不如自由古老,只是它的形成並沒有泯滅自由。
或曰:專制開始,歷史進入集權,為何社會依然是一個自由的社會。進言之,從集權到極權,為何自由便從多少變成了有無。集權與極權,其不同在於,集權針對的主要是權力與權力的關係(即權力vs.權力),但極權針對的主要則是權力與權利的關係(即權力vs.權利)。與集權對應的概念是分權,先秦便是地方分權,諸侯勢力坐大,危及中央政府。因此秦始皇一統天下後,取消分封,實行郡縣,把所有的政治權力收歸自己,是為君主專制的中央集權。
但,這個集權只是權力和權力之間的重新洗牌,它一般並不涉及民間。所謂「皇權不下縣」,權力到縣級為止,縣以下依然是一個充分自由的社會,它不是統治形態的,而是自治形態的。
極權不然,它儘管也是中央集權,但和古典中央集權相比,它不僅將所有的地方權力收繳中央,更在於它把權力的觸角伸向古典集權不曾伸向的民間社會、伸向每一個人的權利,哪怕是個人的隱私權利。比較之下,君主專制「皇權不下縣」,除了稅負與訴訟,「帝力」往往與民間或個人無關。當然,帝力可以很殘暴,它可以通過繁重的繇役和捐賦壓迫民間,但並不干涉民間。極權不然,它主要針對的就是社會與個人(因為它要改造個人與社會)。它可以不那麼「殘暴」,甚至很「仁慈」,即通過計劃經濟的方式把你的吃喝拉撒都管起來(古代皇帝會管嗎,或,能管的了嗎)。
但正因為如此,它也收繳了你的自由。因此,極權不但是權力和權力之間的重新洗牌,更是權力和權利之間的重新洗牌,它前所未有地把所有個人權利控制在「帝力」之下。因此,那首古老的「擊壤歌」,可以傳唱兩千年;到了20世紀,便唱不下去了。數千年的自由歷史戛然而止。
人人都說歷史是進步的,20世紀更是進步的。這種史觀本不值一駁,但卻如此深入人心,不禁讓人浩嘆。如果從自由角度看,20世紀一百年就是一部自由的完敗史,而且它頂戴著的還就是現代與進步之類的名頭。如果讀史,你其實可以親眼看到從清末十二年到北洋到國民政府到1949,古典自由的衰減。與這個過程相因應的,便是專制從古典形態到現代形態亦即極權形態的完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