濫觴|第二章:最新組合
兩年過去了,我的決心沒有標示有效期限卻在日漸腐爛。
劉銘翔就像忽然出現的海市蜃樓,在我一廂情願的虔誠渴望中無預警的消失。而姊就像一貫對待沒有下文的追求者一樣冷淡──當然我並不清楚劉銘翔是否曾經加入過蜂蝶的行列──嘴裡沒有再出現過他的名字。我不敢去問姊,恐怕她起疑。姊妹間的親密談論通常遍及不帶真感情的那種交往,真往心裡去的人,我們反而絕口不提。沒有姊的參與,單打獨鬥的記憶使我的愛情帶著嚴重的虛幻性質。
我還記得當初一見鍾情的我,活像個發情的傻瓜,拼了命在寫日記,把我的決心和對你的迷戀化作朦朧的文字,在苦苦等候第二次相遇的空檔打發時間。然而沒有第二次相遇,你好像是我的幻覺,除了我,彷彿沒有人見過你似的,你徹底從人間蒸發。不知道是頑固還是害羞,每次你的名字一湧上嘴邊,就注定變成一種絕望的嘴形,沒有聲音,只有坍塌的寂靜。所以我沒有向任何見過你的人打聽你,就像你是我私藏的記憶,而記憶是你唯一留下的痕跡。
這兩年發生了一些事:離婚九年的媽媽終於再婚;失聯十九年的爸爸從不知哪個宇宙回來參加婚禮(也就是說,我親愛的媽媽忍受了十多年行踪成謎的丈夫,最後終於等到他在傳真紙上簽了字);我多了一個沒有血緣的弟弟;姊換了第N任男朋友;而我還是一樣,沒有什麼長進。然而我畢竟長了年紀,雖然吵架的對象一直沒斷過,但我至少學會用上一點心機來緩頰擴張的衝突。
先說媽媽的再婚。對方是個好人,雖然有點老,卻還老得滿順眼,配上我如花似玉的媽還配得過去。我很為媽媽高興。她看起來是那麼的幸福,那麼年輕美麗,就像我們的大姊姊。看著被愛情滋潤的媽媽,我忽然有一種感覺,覺得年輕只是一個概念,好比人們對男女的既有概念並沒有阻止性別界限被漸次打破。隨著時代洪流的前進,人們對於二元世界的分野愈來愈模糊,使得既定的觀念變得虛弱,推陳出新的自由成為潮流。就像我的繼父的年紀勉強可以當我爺爺了,可他看起來只比我爸年長一點,恐怖的是他的體力比我爸好上十倍有餘——我們一起走過登山步道,當爸一臉快死掉的時候,他臉不紅氣不喘;顯然用年齡來量化生命機能已經不再準確了。
再見到爸,我說不上有什麼強烈的感覺,可以確定的是,驚訝多過於激動。相反的,姊哭慘了。我不知道她想到了什麼,爸出現在前妻的婚禮中可能打擊到她不為人知的傷痛,也可能是那麼絕對的反差讓她崩潰。無論如何,爸被我們這個最新組合的家庭接納了。
說到我們家的最新組合,不能不介紹俞榮。他是我繼父俞亮的拖油瓶兒子。他就這麼個兒子;據說四十歲以前他最受不了的東西就是小孩。俞榮年紀比我小,長得比我漂亮,真的是漂亮(很抱歉,說到這兩個字我的牙關會不由自主變僵硬,就像把字從嘴裡屙出去),很少見到男生能漂亮到那種程度,他像一股揉合三種氣質──嬰兒、少男、少女──的妖精,而且有一種稀有的寧靜。然而那只是前期的籠統印象,到後來,我追著他罵小玻璃胚子的時候,他原形畢露到了極限,本來的三種氣質搖身一變,成了狡童、狂夫和蕩婦。
對了,順便提一下,俞榮是gay。這事全家只有我知道。不知道為什麼他只告訴我,我猜是因為我們特別合得來吧。不過後來我問他時,他卻說他以為我是T,沒想到居然不是──我說我當然不是啊!你想到哪裡去了?他做了一個很惋惜又無奈的表情,說:「妳不是,我就不知道還有誰是了?」
聽到這樣的恭維我實在很無言,很想朝他的頭擼下去。當然啦,我並沒有委屈那一巴掌,他果然被我擼得很慘。
也許是因為爸的出現沒影響到我什麼心情,所以我和他的關係還挺自在的,我們處得就像哥兒們;講白一點,我爸根本就把我當兒子。我們有時一起喝啤酒、看摔跤,他會跟我講一點他過去的事。他的陳述通常很零碎,沒有開始沒有結束,時間地點像百納布。我知道他去過很多地方,像印度、埃及、西藏、祕魯、亞馬遜叢林等等,即使我運用想像力也到達不了的那些國度。他的人生是一次意外出遊的旅行,不知不覺走了那麼遠,又不知不覺回到原處。那時我是那麼的相信他,沒有一點疑心。我甚至在很絕望的時候嚮往過他的那些遠行的日子。直到有一次我在媽面前說溜嘴(不知道為什麼我會把那些父女間的談話當作我們之間的默契,只有我倆知道他去過哪裡的默契),而媽彷彿播音員那樣帶著悠閒的語調,沒有個人情緒地說:「那些話妳爸婚前就跟我說過了,婚後也說過無數遍,他一喝酒就說──」
「所以妳說他騙人?」我不平了起來。
「我沒有說他騙人,天知道他有沒有去過那些地方。我不過是以常理推論,他不像是有過那些經歷的人──」媽聳聳肩,「所以這也不能怪妳,妳比我相信他的時候還年輕,而且在失聯十九年後,他更有說服力。」
如果他沒有那些記憶,怎麼能夠編出那麼多那麼美的故事。也許他擅長說故事,而謊言就像他的另一層皮膚,既然穿上了就脫不下來。
我偶爾仍陪爸喝啤酒、看摔跤、聽他講故事,故事講到一個點上就開始重覆,就像愈老的人愈記得久遠前的事,卻經常忘記他在重覆陳述。我想那些經歷可能是他小時候從哪個流浪的長輩那裡聽來、移植到他的生命裡的,再麼,說不定是他的前世。
有一次我問他:「爸,你真有去過那些地方嗎?」他忽然迷惘地看著我,眼睛移向某一個前世,張著的嘴停在一個失去靈感的空白裡,然後過了一段比思考而停頓更長的沉默,我聽到他遙遠的聲音說:「妳這樣問好像是問我有沒有靈魂,上帝存不存在一樣──我沒有辦法回答妳,我無法證明。」
輪到我發怔了。信不信由你,那一刻我瞭解也相信了他。也許他只不過是需要一個相信他、能夠和他分享夢境的人。是的,可以這麼說,是夢境,就像突然出現又消失的愛情──不,消失的不是愛情,而是引爆它的那個人。然而它還是被小心窩藏著,像在等待被黑暗孵出來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