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地國|What I hear is in harsh conflict with what I see
上個周末參加了三天的 Rewire Festival,當初是為了聽 Godspeed You! Black Emperor 的現場才買的三日票,但也因此「跟風」似地,去聽了 Patti Smith 與 Soundwalk Collective 合作的演出。
會知道 Godspeed,是去年三月七日,當我邊聽歌邊寫作時,因為專輯播放完了,所以演算法便開始餵我其他音樂。那天,是《Lift Your Skinny Fists Like Antennas to Heaven 》這張專輯的某一首,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忍不住停下腦袋中與裸子的對話,戴上耳機,點開專輯首頁,從第一首開始播放。
其實我的記憶力已經明顯衰退了,「記得」是三月七日,不過是依循著我所留下的網路足跡,所產生的一種假設。去年,當我把這張專輯的前三首加入喜愛的歌單,頁面上顯示的新增日期正是三月七日,而《未爽 02|冬春交際》也是在三月七日寫完的。
在那篇文章中,裸子寫道:
沒有人喜歡嚴肅的話題,比如極端氣候,比如戰爭,比如性暴力。
上個月跟諮商師提到和波蘭朋友 L 的告別時,她說——也許是試圖安慰我——儘管是受過專業訓練的諮商師,在面對眼前的性創傷倖存者時,從他/她嘴裡吐出的,每一個字的重量,都是極度考驗聽者與不適感共處的能力;或者,我可以這麼說嗎?這件事所考驗的是,一個人在面對具象的痛苦時,他如何能夠持續凝視,而不別過頭去呢?
然而,我並沒有覺得別過頭去這個行為有什麼不恰當之處。
我們得先照顧好自己的內心狀態,才能試著去接住別人。
Godspeed 表演的那天傍晚,因為擔心擠不進表演場地,我在大門開放前兩小時,便提著在附近連鎖超市買的可頌和起司麵包,蹲坐在大門旁的階梯上,啃食止飢,排在我前面的只有一位亞洲臉孔的男子。忘記是從空氣中抓住隊伍裡哪句輕飄的對話,我索性回了一句,便加入了身邊三名男子的閒聊。
「你們是因為什麼樂團才提早來排隊的嗎?我是因為 Godspeed。」
「我也是。」一頭鬈髮,留著絡腮鬍的亞洲臉孔男子回答。
「當然是為了 Godspeed 來的。」另外兩位,分別為來自法蘭克福和巴塞隆納的中年白人男子。「我們是趁著商務旅行之便,順道趕過來看表演的。」
這類枯燥、流於表面的 small talk,輪到我發言時,總會被我牽引到更遠之處;那些不加思索的語句,從我的嘴裡漫出,就像風和日麗的午後,驟然降下的太陽雨。
「從我抵達低地國後,有太多人問我想不想要留在這裡了,也許半年前的我仍會對這個問題感到猶豫,但現在的我,發現這個地方並不如我所想的那樣自由(Liberal),每個地方都有它自己的問題;當我和人們交談時,我看見他們的失望,同時也在少數人身上感受到那想要撼動什麼的力量。這個過程,讓我想到自己的國家——台灣,也讓我想到過去的自己。」
「這大概是為什麼我會喜歡 Godspeed 的原因吧。」我意識到自己又不小心對陌生人吐露過多心內話了。
「是阿,希望今晚的表演,不會因此在現場打開一個黑洞。」
「嗯,我也希望。」對話沉寂了幾秒鐘。也許當時有人正在思考如何接上新話題嗎?其中一人點起香菸,並禮貌地詢問另外兩人。我內心的黑洞悄悄打開,又闔上了。
幾個小時後,在另一個樂團的表演現場,我又和那位一頭鬈髮,留著絡腮鬍的亞洲臉孔男子相遇。因為設備因素,表演遲遲未開始,在那人擠人的場地中,我和男子不得不開啟了對話。
「去年第一次聽到 Godspeed 的音樂時,我只感受到痛苦,但剛剛的表演,很奇妙的是,痛苦之外,我同時覺得很平靜。」吐出這些字句的同時,腦海裡也浮現表演過程中,背景的布幕閃爍著,如將熄燭火的希望(Hope)字樣;群鳥飛過的景象,疊影著飛機被擊落的畫面;痛苦奔跑的身影,對映,持著棍棒的猙獰臉孔。
「所以妳是 Music Nerd 嗎?」
「不是,我對音樂了解得很少。我連 Patti Smith 是誰都不知道。」
「我來自伊朗,這些音樂在伊朗是被禁止的;我 15 歲的時候,開始聽很多地下音樂,很多其實是盜版(Pirated Music)的。幾年前我移居德國,現在是一名軟體工程師。」
「但伊朗也曾經擁有自由,對嗎?幾個月前,我去看了一齣伊朗女性主義相關的紀錄片,導演有在紀錄片播放前稍微介紹了伊朗的女性主義運動。」
「對,但我並沒有出生在那個自由的年代。不過,當我還住在伊朗的時候,我也曾走上街頭。」
「所以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可以在 Godspeed 的音樂裡,感受到愉悅的痛苦(pleasurable pain)嗎?」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是阿,但此刻的我們只有痛苦,沒有愉悅。妳要喝啤酒嗎?」我點了點頭。距離原定表演時間已經遲了三十多分鐘,等待的人們因為煩躁,開始製造大小不同的噪音。
儘管仍是需要穿上保暖大衣的春天,但那晚在擁擠的人群裡,周遭的身體時不時相偎,原本穿著無袖上衣的我,頓時也不覺得冷了,甚至有點暖和。站在我右側的金髮男孩輕輕點了點我的肩膀,「抱歉,我的身體一直倒向妳,我有點 High。」迷濛的笑容在男孩的臉上緩緩暈開。
下面這段音檔,錄製於 Patti Smith 和 Soundwalk Collective 的短講。其中,這段回答,是現場一位聽眾問及 Patti Smith 自 1971 年的首場公開演出,直至現在的變化;因為當天是 Easter Sunday,所以除了回答此問題,她也提及在構思當日演出的過程中,她亦試圖將這場表演和復活節的意涵調和(reconcile) 。
(以下逐字稿是透過 www.veed.io 產生)
[00:31] I've evolved as a human being. But my method of channeling, which has its sort of like crude shamanistic aspects, hasn't really changed. It's just evolved.
[00:48] I started in 1971, that's a long time ago. But all of the experience that I've had since then doing the same thing, whether it's rock and roll or singing or chanting or reading poetry. Everything I've ever known which has found a home in what we do. Because it has enabled me. There's no boundaries.
[01:19] Our work can be as complex, as spiritual, as gritty, as blasphemous, and then humble. Many, many, many... All the aspects of the human character, all the things that I've experienced in life.
[01:36] Even I have to say today, performing on Easter Sunday, I had to really think about this because some of the work that we do is very hardcore. So how do we reconcile that on Easter? Performing some beautiful... some things from the point of view of a Mother, Mother Nature, but also some very pretty dark things. Because in this period of time, these sacred days, Easter is the result of violence, betrayal, the piercing of a side, crucifixion and then love, resurrection, hope. All of these things. It's not about a little basket of Easter eggs or everybody being happy. It's about suffering. It's about sacrifice and then joy and hope.
[02:50] So all of those things, hopefully is found in the work. And all of those things were things that I pursued as a young girl in my 20s. And now that I'm 76, I'm still pursuing. I'm still working. I'm still working with the same even more energy and fervor because I have the interest of the people and collaborator who I learn and can experience anything, all kinds of things mentally and spiritually with.
對 Patti Smith 的作品仍陌生的我,對於當天坐在莊嚴教堂裡分享創作經歷的她,於我僅是一位披著銀白色長髮,著格紋襯衫、寬鬆牛仔褲的尋常老太太;然而,那天下午短短的對談結束後,這段音檔卻莫名地使我著迷,也許是因為它恰恰呼應了我在聽 Godspeed 現場時的感受;也許是因為她說到儘管自己已經七十六歲了,但她仍然在追尋二十歲的自己所追尋的。而這些話,像一雙隱形的手,輕輕安撫了我這陣子的焦慮與不安。
最後,我想用 Norient 這張文宣上的文字提醒自己。
What I hear is in harsh conflict with what I see.
我會持續地,因為外在的所見、所聞不一致,而產生內心的衝突,但是不要忘記、不要害怕,持續地,與自己赤裸地對話。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