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市长下山记

春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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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想到程市长会接受邀请,参加樱桃山度假山庄剪彩仪式。他一向低调,而且实力雄厚,完全可以不屑山庄和文旅的那些头脸。我礼拜五晚上接到他的电话,虽然不忿又一个周末泡汤,但想想怎么都能沾点光,起码能搞两张温泉票,还是觉得划算的。不然怎样呢?相比较我那些在市直机关的同学,程市长手下都是在人间的。

下山前我如愿以偿地被送了两晚豪华套间,美女董秘把抵用券塞进我兜里,顺便掏出我的手机,记下了她的号码,说以后具体事我们两个秘书直线联系。我是临了被她拉到一边的,人群中程市长跟众人道别完,仰头喊我出发,我才知道我们两个是要步行下山的。他坚持拒绝了缆车和同其他人一道开车返回。

只有两百米拐过弯就看不见上面的庄门了,之前我回过一次头,眼光找到董秘,她朝我灿烂地笑,虽然背光我也看得清清楚楚;她举起手机用力挥舞,还垫脚跳了两下,我仿佛闻到她长发起落下的幽香。

我依依不舍回过头,拿出手机看,她还没发来好友申请。

我俩默默走了很久,程市长对我的几次搭话都没怎么理睬。我摸不太透市长今天的心情,只觉得在庄园里的两个小时他有些心不在焉,那种心不在焉不像是被什么不在场的人事所牵挂,我看到他的眼光总是不自觉地越过身旁跟他说话的人的头顶,聚焦在湛蓝的天空或者旁边山巅上的云。有好几次都是我在旁提醒他才回过神,他倒是对自己的状态一点都不介意,眼神立刻从孤清变为向来的冷淡。

“我小时候来过这。”大概过了半小时,路过一棵大树,程市长突然停下对我说。我不知道怎么接话,只是一起站着看那树。是一棵不止百岁的樟树,下面围着矮墙,树下插着很多未燃尽的香烛,离地三四米的树冠上缠着好些红布条,想来已经成为村民的神祗。

路在这里开始分岔,不过还很好辨认,右边的路明显是主路,左边的小路向下的幅度要大很多。我这才想起来,掏出手机看,果然地图上只有那条车行的盘山公路。我为难地对程市长说:“领导,我不认识路……”

“我认识。”程市长抬脚往左边小路走去,我吃惊地跟上提醒他:“市长,这边下去,你看,还有个山包,不像正路。”他没理我。

路越走越窄,越是不清不楚。我一只眼一直瞄着右边的正路,当我们跳下一个土坡就再也看不见它了。我有些惶恐不安,想对他说不行原路返回。但他眼神坚定,望着远方,踩着庄稼地走过去。我不知道他的目标是什么,举目眺望,下面是一片看不见尽头的树林。

“踩着老百姓的菜地了。”我们从市长的这句话开始了交谈,他似乎心情变好了许多,眼望着那片幽暗的松林。

“是棉花地,领导。”

“哦这样?我从小在镇上长大没务过农,小陈你是湖南农村的?”

“是,娄底涟源乡下的。”

“也是县级市吧?”

“是的领导。”

“你种过地吗?”

“没有,爸妈是矿上的,我小学上学都要经过油菜地,棉花地。”

“那挺好玩的。”

“嗯,春天能偷到蚕豆,夏天运气好能摘到有点红的番茄,放学路上还能在陇下摸几只小龙虾。”

“哈哈,小鬼头。小龙虾我也摸过,是周末和同学一起去郊区玩。但要注意区分龙虾洞和老鼠洞。”

“龙虾洞有水,老鼠洞是干的。”

这时候我听到一阵哗哗的水声,辨认清楚后我兴奋地对市长说:“领导您听,是溪水,有溪水离人家就不远,咱找人问问,看这条路通不通。”我还是怀疑,倾向于转回,虽然我们已经走出一个多小时了。

“那天,我有个同学也是这么说的。”程市长四十五岁的,略有松弛的脸上呈现一副悠然神往的恬适,眼镜后面的眼中有朦胧的亮光。“我们四个也是这么想的。”

“您真的来过啊?”

“当然了,我算算啊,快三十年了。”接下来程市长跟我讲了他三十年前的樱桃山春游,那是高考前为了缓解同学们压力安排的,只有他们一个班。他说他们班是普通中学的超级重点班。我不禁乍舌,我也在县中重点班待过,明白里面的天空多么阴霾,空气多么沉重。

“就在刚才那棵香樟树下分的手,我们四个不走寻常路,说是抄近路,其实最后大部队到了山脚等了我们很久才赶到。”

“我们是为了一个同学才搞这些花头的,我不记得他的名字,应该有个云字。有时候我看到云会想起他,想他会不会已经像云一样自由,不理其他,只是由着风飘来飘去。他就在那年春节后精神出了问题,应该叫歇斯底里吧,发作了好几回,上课时突然大叫,晚自习拿刀冲进来要砍班主任。其实那次春游也是为了他,那年头这种事还是比较少,听说现在很多了。”

“是的,现在叫抑郁症,都是跳楼的,我们那会,市二中三连跳。现在好像更多了。”

“现在更多是因为家长神经病更多了。”听到这话我不禁佩服,领导水平就是高。不过程市长对自己的话很不满意,我想他是不满意把话题带离,把自己带离,恢复到睿智沉着,杀伐果决的官场大佬。他花了好久才恢复开始讲这个故事时的状态,才恢复眼里的亮光。这时候我们已经进了那片松林。

“我们当时也很兴奋,听见水声拼命地跑,那回比现在要晚,进这片林子的时候天都快黑了。呃,你再听……”这时一阵风吹过,又是一阵哗哗的流水声,但比之前的要响很多,那声势已经不是溪水而是浪涛了。我反应了过来,是风吹林子的声音。

“这就叫松涛吧。”程市长擦了擦额头和脖颈处的汗,伸展了下身体,摸了摸肚子说:“胖了好多,那时候我瘦的的跟猴一样,比你还瘦。”我注意到他伸展身体时皱了眉头,结合他后面的那句话,我想他是想到在夕阳下跑进树林的少年,想起那像云一样毫无负担,像马达一样动力不竭的身体。

那片松林横向很宽,但纵深不远,我们只花了半小时就穿过了。可我还是走得惊心动魄,总觉得左近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地跟着我的步伐,而且时不时扑腾起一只大鸟从头上飞过,再到远处发出凄厉的嘶鸣,那鬼叫一样的声音让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摆脱那不见天日的幽深和不可知,我们来到一片空地,我总算是长舒一口气。

我先是看到西边一大片血红的天空,上下横着几道金丝带一样的云。再回头看身旁已是晦暗不明的程市长的脸,它的轮廓被红光柔化,好像去掉了周围的赘肉把五官压缩到中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摘下眼镜,眯着眼睛望夕阳,他的眼眸闪着柔和的褐色光芒,在那张“小脸”上,我似乎看到一个狂舞十二小时就要吐血而亡的少年。

再过去,他身后不远有一座破败的单间小庙。红墙黄瓦,颜色斑驳,明暗互现;门被木板死死钉住,窗户也是。它突兀地立在空地上,在周围一片橙红里,像是一个祭台。又是一阵松涛响起,那就是狂热虔诚的原始人的呼号。我正感受这小庙散发出的死寂与热烈交融的气息,想着是不是未来生灭的奇点,程市长的一句话把我的生气全灭,心一下沉到了地狱。

他说:“我知道省纪检委的那封举报信是你写的。”程市长戴上眼镜,没有看我,仍然望着远处马路上方的夕阳,红色又夺了几缕金云。

“那是体育局长……”我下意识地狡辩。

“说的是体育馆的项目,当然是许局长的名义。不过跟龙耀集团的事只有你清楚。”他连信的内容都知道,我的阴囊收缩,一道凉意从地里冲上来,直沁尾椎。

“我还知道这是欧阳书记的意思,知道他许了你什么好处。”我彻底绝望了,再看那红彤彤的小庙尽是肃杀之气。嗯,野猪林旁的山神庙,杀人灭口的好地方。我浑身肌肉紧绷,半蹲身子高度戒备。原来这就是我们俩单独下山走小路的原因。

“这有什么意思呢?”他终于看了我一眼,我不明白他眼神里为什么有那么多沮丧挫败,是我们苦心经营,严谨完备的局被他轻松击穿啊。他的眼光没有停留多久,说完这话他用力吐了口气,转身走向小庙。

我的理智慢慢恢复,虽然没开始思考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我的下场会是怎样,但杀人灭口的场景是从我脑海里抹去了。我跟上去,落下五步距离。

“那天我们也看到这座庙,不过三十年前没这么破,而且里面还有一个住持,有头发,应该是居士吧。”他走到门口摸了摸庙门。

“程市长,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还有机会。因为眼前的市长和我以往看到的——无论是冷漠地看着脚边磕头哭嚎的上访者的,还是一个耳光抽在许局长脸上喊滚蛋时的他——似乎不是一个人了。

他没有理我,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祈求、悔改还是誓死表忠诚?

“我们四个进了里面拜菩萨,保佑高考,住持还给了我们几根香,没要钱。”我看着他的背影,我曾经无数次地看着他的背影,我真的觉得这回,他身上,由权力带来了气魄消失无踪,尽数散进这周遭的寂寞里。

“出来的时候,和尚,居士留住了云,他们在里面聊了很久。后来我们问他说什么,他说住持说他有慧根,在高考这样的小智慧里可以领悟到大智慧。”

“所以他现在怎么样了呢?”他转过身没有马上回答,天更黑了,周围的红越发深沉,形成一种压迫,我一阵虚脱,一屁股坐到地上,几只倦鸟哇哇叫着投入身后的密林。

“不知道,之后他就没有上学,也没参加高考,后来我在街上看到过他几回,再后来就没了音讯。”他也坐在了庙门口的石阶上,莫名其妙朝我笑了一下,我惊得立马站了起来。

“欧阳弄不死我,至少这回弄不死。”他朝我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跟他说三十年前故事的活分判若两人。“文旅局老沈叫我来,我就想到了那次春游,想到了这条小路和这座庙,”他抬头看了看四周,拍拍旁边的石狮子说:“真好啊,有些事情还是不会变的。”

“你不觉得人越长大越没意思,越脏吗?你才二十几岁,就能干出这事。”

“二十六。我也不是……”

“说脏不准确,意思应该是都不是自己的吧,把不是自己的东西背在身上,抹在脸上就跟脏差不多。”

“嗯,是书记找我说……”他又一次打断了我的话,我明白了他在讲的跟我没有关系,也不是在跟我交流,之后我就选择了闭嘴。

“怎么说呢,我们成长的过程就是被别人,被社会的一个个规矩、模式吸引和规训……对,那么多的对错、好坏的判断就像我们成长路线旁的黑洞,把我们的人生轨迹扭曲,你看你我都成什么样的人了。我不往上爬就是错的,我斗不过欧阳就是坏的……可这有意思吗?这还是我自己吗?”

“刚刚在林子里,我眼睁睁地看着十七岁的自己从我身边跑过去,带着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就像一堆易拉罐拖在地上的动静。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他一脸懵逼,说这他妈是哪个丑逼啊?你说,我们的父母老师,怎么只教我们对错好坏不他妈教我们美丑呢?”

“对不起,程市长,我……”

“滚,你这个丑逼!”

“叮咚”手机响,是美女董秘发来的好友申请。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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