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還談女性主義嗎?
這年頭,在馬來西亞,我們還談女性主義嗎?這個問題可以產生幾種不同時空的情景想像:一是我們曾經談論女性主義,如今考慮是否繼續談論;二是我們本來準備談論女性主義,結果不曾談論;三是別人早就談了,我們馬來西亞人才要開始談,呃,好像太晚了。
我會上演這樣的內心小劇場,乃因為這段時日來坐井觀天的一番思索:恐怕一些創作者認為「女性主義者」與「文藝青年」一樣,是髒話,急著與之撇清關係,畢竟女性主義文學理論是一種可以套公式、方便好用的批評方法──反過來說,女性主義文學作品也可以套公式生產。對另一些人而言,「女性主義」聽起來太激進了,不符合馬來西亞國情。
一位在私立學院唸法律系的朋友告訴我,有一門「法律哲學」課要分組做報告,他們那一組拿到的題目是「女性主義」。我直接忽略他的抱怨(「沒有人要拿這個題目,我們別無選擇……」),只感到欣慰:原來有人願意談論女性主義。他接著說,女性主義很亂、很複雜,沒有一個統一的方向,因此他的疑惑是:「女性主義到底在追求什麼?」
「很亂的」女性主義到底在追求什麼?我可以這麼回應:女性主義其實包含許多流派,女性主義就是要接受差異,多元發聲,等等等。可是,等等,這道問題不正與「華人到底要什麼」相似?坐擁權力中心的人,如何瞭解無權者、受壓迫者要什麼?恐怕問題不在於是否該談論女性主義,問題是更根本的:連性別意識都沒有。就像我們已見慣的場面:一群(異性戀)男人相聚談話,他們能夠立即糾正帶有種族歧視的言論,卻往往對性別歧視的言論不敏感。
我們已見慣馬來西亞社會中不一致的步伐。最近雪隆區兩項女藝術家聯展,可以看出一些有意思的現象。在Publika展出的「馬來西亞好女人」(The Good Malaysian Woman),主題明顯,女人凝視自己、與自己對話,反映藝術家對女性主體的省思,思索女性在馬來西亞的身份和位置。是的,位置。位置決定視角。該展覽地點位處高級地段,是展示中產階級生活品味的地方,公共交通難以到達。無論是外在環境或抽象意義,都喻意某種侷限和危險:女藝術家只看見特定身份的自己。
在隆雪華堂展出的「關懷:社會•人文•環境」(1 Cares: Social• Humanity• Environment)則是另一番風景。展覽文案太含蓄,不知是有意為之,或力道不足,從宣傳單到展場解說都沒有突顯藝術家的性別身份,反倒體現了「馬來西亞好女人」的字面意思:謙讓、和藹、賢淑。展覽的英文主題「Social• Humanity• Environment」是「she」(她)的縮寫,算是表明了性別身份;華文主題卻看不見女性身份,女人隱而不現。
也許,藝術家們無意省思性別身份問題,就是要女人主體隱而不現,只著重反映女人如何關懷身外事。劉素汝的裝置作品〈倚靠你我〉卻是當中的例外。隆雪華堂,長久以來屬於華裔中老年男人的舞台──抽象意義上的、展現權力或聲音的舞台,被女人的胸罩佔領了幾天。劉素汝將色彩繽紛的胸罩張掛在大堂兩側的拱門下,滿滿的兩大片。從側門進入隆雪華堂的民眾必定得經過胸罩拱門,我們可以想像民眾的各種反應:駭然,走避,驚艷,好奇,困惑。正如作品解說所言,這件作品挑戰華人父權社會的迷信:男人從女人內衣褲下走過會有厄運。女人身體最親密的物件、也是束縛女人身體的物件爬上了父權建築的嚴肅面具,我以為這是最具有象徵意義的作品,是馬來西亞女性文學藝術史上一個重要的突破點。
將兩項藝術展對照,可以發現一些殘酷的現實情況。例如,就展場佈置來說,「馬來西亞好女人」精緻、專業,「關懷:社會•人文•環境」克難、將就,彷彿暗示了馬來西亞社會的階級差異,不同階級女人之間的差異。此外,如同本土許多藝術展一樣,兩項藝術展的參觀人次肯定不會比鳳儀和福娃的多,也沒有多少討論和迴響。我們唯有努力練功,開展屬於我們的女性主義文學批評。
一般認為,女性主義文學批評是受到女性主義運動的啟發,於1960年代末在歐美興起。瑪麗.艾爾曼(Mary Ellmann)1968年出版的《思索女人》(Thinking about Women)及凱特.米雷特(Kate Millet)1969年發表的博士論文《性政治》(Sexual Politics),受公認為西方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的新標誌。依發展階段劃分為三的西方女性主義文學批評,依研究傳統劃分的英美女性主義文學評論和法國女性主義理論,在文學和文化研究方面影響極大。
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在中國自1980年代中期開始,可說是方興未艾。我在中國知網搜一搜,得知單單在2013年,關鍵詞含有「女性主義」的單篇論文或碩博士學位論文有一千六百多篇。2010年至2012年也都各有超過一千篇。當然,恐怕有一些仍是直接套用西方女性主義理論,而忽略了文學藝術作品本身的在地生命和肌理。無論如何,後殖民女性主義應該是目前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的研究趨勢。至於馬華文學批評的發展,我私心以為,如果有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加入,肯定產生不同的面貌。如果我們再用功一點。
如果我們再用功一點,問題就不會是「我們還談女性主義嗎」或「女性主義到底在追求什麼」,而是,容我挪用雷蒙•卡弗(Raymond Carver)的書名:我們在談論女性主義時,我們在談論什麼?
*本文原刊於《燧火評論》,2014年6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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