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恶知识树的死路是什么意思

《创世纪》中亚当-夏娃吃了智慧树的果实、有了羞耻心之后被赶出乐园，被视为人类坠落的开端，这个故事许多人都有耳闻。但是很多人肯定都跟我一样，长期困惑于这个故事的含义。既然是能够获得智慧和知识的果实，为何上帝禁止人类食用，为何拥有了知识和羞耻心就成为坠落凡尘的理由？这两者不正是人类的文明起点和道德起点吗？难道上帝是想人类永远处于无知状态、做好傻傻的看园人吗？对于自豪于人类因为不断获取知识而一步步征服自然赢得辉煌文明、对于从小被知识就是力量/权力理念灌输的现代人来说，上帝对亚当的诫命“你可以吃园中各种树上的果子，但善恶知识树的果子你不能吃，因为你吃的日子必定死”（Genesis II, 16-17）和相应惩罚（受逐和死亡）简直就是上帝暴戾恣睢的明证。稍晚一些读到《以诺书》，书中试图更明白地阐述这个故事，大致意思是智慧要与正义同行，没有正义则智慧令人类不幸，人类没有强大到接纳天国的知识，结果就是把这些知识用于损耗人类。看似讲清了所以然，但为何智慧树的知识天生不能与正义同行呢？结果继续困惑中，直到这一两年才有了新的学习收获。

先看困惑之一，为何知识树的果实令人死。伊甸园中那棵树不是笼统的知识树或智慧树，而是明确的“善恶知识树”。Meditations on the Tarot这本书对这棵树的性质做出清晰阐释（分别见对“力量”和“死亡”两张牌的解说）。善恶知识意味着具有对立极性的知识，善恶知识树的果实是对立极性的果实，因此就是电力；电力带来疲乏、枯竭和死亡。死亡是善恶知识亦即置身对立中的生活付出的代价。当亚当-夏娃开始与对立之树交流共享亦即与电力原则交流共享时，被引荐给亚当-夏娃的正是电力——身体的（physical）、心智的（psychic）和精神的（mental），因此电力也被引入被赋予生命的整个自然。于是死亡进入了被赋予生命之自然的领地。

诱惑夏娃的古蛇许诺“吃下善恶知识树的果实，你不会死”。善恶知识树的果实通过在“是”与“非”之间作斗争而在人身上制造内在摩擦，这种摩擦反过来产生电火花，电火花导致结晶化/固着化，结晶化/固着化的产物确有能力抗拒死亡。因此古蛇这么说时心里想着的是一种不同的不朽性，也构成一般意义上的物质论科学的不传之秘。

“你可以吃园中各种树上的果子，但善恶知识树的果子你不能吃，因为你吃的日子必定死”这句神圣话语其实不过简单地声明，“你吃下善恶知识树果实的那日，你将远离我”。古蛇的“你不会死”实则意味着“你将远离上帝生活，将由我陪伴你，让你的水平层面生活无碍延续，因为我将令神圣的智慧与爱匮乏，用智力和心智-身体的电力取代它们，这种电力将是你生活的源泉”。简言之，古蛇理解为是“生命”的东西，上帝理解为“死亡”，反之亦然。人类踏上了古蛇计划的道路，摩擦对立而生的力量一直是人类历史中醒目的动力，人类也一直为这种无尽获取能量的斗争力感到骄傲，对立、斗争、压榨的“电力之路”在现代科技与工业文明中更是被树为康庄大道。但是，其实“生命”有两种概念，“死亡”也一样，人有两条路可以选择，对立之外还有两极的协作与综合，我们现在可以考虑一下了吗？

再看困惑之二，为何有了羞耻心要被逐出乐园。Meditations on the Tarot的阐释是（对“恋人”牌的解说），亚当-夏娃在坠落前的智力是垂直层面的，他们对自上而下的一切东西都有意识，换而言之是对在上帝中的、经由上帝的和为了上帝的一切东西都有意识。他们赤身裸体而不觉羞耻，亦即他们意识不到“裸露”的东西——那些从上帝分离出去的东西，他们看到的是神圣理想通过现象实在表达自我。“在上的就是在下的，在下的就是在上的”，这就是垂直意识（同步具有理念与现实的知识）。古蛇是意识朝向水平层面的一切活物中智力最高的，它的公式是现实主义的公式，“在我之内的就是在我之外的，在我之外的就是在我之内的”。这是水平意识（同步具有主体与客体的知识，主体与客体对立的意识），不是在上帝之内看事物，而是离开他或“裸露着”看事物，在事物之内，经由事物和为了事物。古蛇说，当亚当-夏娃吃了园子中央那棵树上的果实后，他们的眼睛就会睁开并且会像神明一般，这意思是，小写自我将取代此前由上帝充盈的功能，且他们将知晓善恶（着眼于对立的极性知识）。若说此前他们在神圣之光中看待事物，那么此后他们就将在他们自己的光中看待事物，光源将从上帝转移到人类。这就是夏娃听着古蛇的声音时听到的诱惑，它的本质是力量/权力原则（principle of power）。夏娃听信了这番话，从此人类踏上与神分离而只能运用自己的力量、经验与逻辑——吃了善恶知识果获得的东西——的道路，这就是被逐出乐园。

相信并依靠人类自己的力量不好吗？只能说，未必就好。这是在不停摩擦、不停比拼中产生的力量，伴随着损耗与伤害和小写自我的不断膨胀，最终结果怕就是前文讲过的死亡——僵化或崩溃。而假若活在协作综合原则和垂直意识中，这些损耗与伤害大可避免。唐山事件中，很多目击者和网上评论者都表明自己当时或若在现场有种种考虑不敢直接施以援手。我很理解他们的考虑，这些顾虑恰恰表明了与神分离、失去乐园的人类的困境，即不再能体会和相信自己是被保护的，同时能快速判断踏前一步要面临的逻辑后果，做出逻辑上符合利益的选择，然而良知遭受折磨。听说笛卡尔派就把善恶知识树叫做逻辑知识树。

就在准备这篇笔记时，发生了唐山的暴力事件，不觉感叹天意把一个活生生的事例放在我眼前，让我更能理解生命之树和善恶知识树的生路与死路之别。唐山事件无疑是一场性别暴力的展示，我赞同读到的那些关于性别暴力的分析，也不齿于那些不能正视社会暴力与性别暴力有大幅重叠的言论，不过觉得有必要再推进一步。性别暴力和性别对立存在的更深根源是什么呢？正是人类几千年的历史都陷在以对立摩擦制造能量的死路中。男权-父权社会这个不断制造男女对立和性别暴力的社会，是个典型的“电力社会”，性别冲突不过是踏上死路、在自然中苦苦挣扎的人类在有限的经验和狭窄的视野中最易看到和利用的对立（吃下善恶知识果的最直接后果就是亚当-夏娃原本双极共存的有机一体状态在他们的心智中被主观解绑，互把对方视为对立极性）。如我之前一篇笔记中说过的，脱离性别平等建立其他方面的平等是侈谈和空想。换种说法，性别平等永远不应从人类总体处境的议题中孤立出来谈论，也不应对两者划分主次先后，这一点尤其适合那些不理解性别平等实质要求和满足于形式平等的人。一个社会总体人群的福祉和女性的福祉水乳交融，因为女性和代表阴性力量的自然是“电力社会”最突出的受害者，女性-阴性力量的境遇是这种社会具有本质残缺性的最鲜明表现，因此也是人类处境是否改善的最直接指示器。

更早几天发生于深圳的宾利车女车主因抢车位与人撕打的事件其实可以与唐山事件并置而观。一件是大都市有钱人的闹剧，看似好笑，一件是小城市普通人的无妄之灾，暴力血腥又令人恐惧，外表有鲜明差异，但内里有着同质性的社会心理结构，亦即无论市井无赖还是一隅富豪，无论是男还是女，都纷纷倾向于信奉强权和暴力，自觉不自觉地拥趸社会达尔文主义，都鄙视或不信任规则、秩序、契约之类（宾利车主明明有一份证明她拥有车位的合同），都迫不及待地想撕去各种文明外衣。为什么会这样？文明是在一种充满摩擦和对立的社会现状中约束人们行为、尽力保持和谐共处的规则，是吃了善恶知识树之果的人类在这条道路上苦苦摸索时不得不确立的惟一生存之道。然而近期频发的恶性事件和荒谬事件仿佛在质问我们，一个社会，以人为神的历史空前久远，摩擦生电的劲头从未衰歇，这样的社会能持续保有文明的动力，还是会制造更多的去文明的退化现象？生命树的果实令人生，知识树的果实令人死，这看似悖理的教导所包含的奥义原来看看现实就变得很好懂，《旧约》果然是关于人类整体命运的寓言。

至于性别对立何时能消除，至少我对于现有体系下的敲打修补的效果不乐观。只要男权-父权社会仍是一种社会形态和观念形态，性别对立就不会消除，正如只要人类不能大范围认识到“电力社会”的死结，各种显性和隐性的暴力就不会消除。上位者最多会通过技术的运用缓和局面，但“技术工程的错误是不可能用技术工程来弥补的”，这是王维洛先生在近期又一篇讲到三峡工程的文章中用的一个节标题。他也是一位技术专家，但是他能够一反技术迷们的口头禅“技术造成的问题还是交给技术来解决”，直面不考虑更大范围社会影响（人的综合生活感受）的技术（电力的代表）只会一错再错、终至剥夺自然的生命和人类的生路这个问题。可见，一位技术专家是否心中有“人”，从根本上决定了他的技术视野的高下。这里的技术也可以推及社会治理技术。有了技术不等于使用者有心用之改善社会状况，这就是为什么，即使暴徒符合民意地得到严惩，即使全景监控运用到炉火纯青，我们的安全感也不会就此回来，不安全感的源泉包括但不限于性别暴力。正因为对系统的自我改良不怀希望，就更要冀望于唤醒更多个体。

2022．6．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