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巴奶奶
小時候我是外公外婆帶大的。
我們住在一棟很老的單元樓裡。我們住五樓,樓下對面的房子裡住了一個啞巴奶奶。她是我外婆醫院的同事,好像主要是清潔和打雜一類。我還很小的時候她就已經退休了,有一個小姑娘陪著她,不知道是她親人還是護工。
她喜歡散步。所以我常常會在樓道裡,或者樓外的水泥小院裡見到她。但我無法描述她的長相,這麼多次遇上,我的目光從沒有在她身上停留過。
我不敢。
外婆也會主動跟她打招呼,並且命令我:“叫人啊,王奶奶!”我並不抬頭,瞟一眼遠遠的她,囁嚅一句:王奶奶。她彷彿笑了,喉嚨裡啊啊啊地叫著,很大聲,她在回應我,但我嚇得扭頭就跑。
多少次了,還是怕。控制不了自己,一聽到她喉嚨裡發出的啊啊啊,就嚇得趕緊逃跑。下樓經過她家時,我都會特意放輕腳步,生怕驚動了她。——其實是不必的,外婆後來告訴我,十啞九聾,她聽力也基本沒有了。
我逃回家之後,外婆跟我談話,說你不應該這樣對王奶奶喔,她人真很好的。而且她很喜歡你,還給你送過好幾次吃的。但你一見人家就跑,真的很不禮貌,會讓人傷心的呀。我說,我知道錯了,可我真的怕啊,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外婆善意地摸了摸我頭,傻孩子。沒什麼好怕的,王奶奶很可憐。生下來就啞,一生沒結過婚,無兒無女,很多人也都怕她、躲著她。其實她人多好啊,特別熱心。都這個樣子了,從來都笑呵呵的。
我難過地哭了。外婆就心疼起來,也不再說我什麼。
但我自己心裡知道,我的眼淚裡雖然有一些愧疚,但更多是因為委屈。外婆可能不明白,對於小孩子,好人還是壞人、積極還是沮喪、熱情還是冷漠,都離感官太遠了。而聲音和圖像上的直接刺激,卻就在感官的正中央。稚嫩讓它非常敏感、非常脆弱,和含羞草一樣。含羞草如何對善意的手指滿懷歉意呢?
這時,我聽到外面有動靜:王奶奶又要出門散步了。她喉嚨裡啊啊啊的聲音開始在樓道裡迴響,聲音大得樓梯都在微微地晃。所有人都聽得見,除了她自己。樓道也好,人也好,在她眼裏都是安安靜靜的,近乎冷漠。
我說,外婆,王奶奶的聲音太大了,所以我每次是真的害怕。
傻孩子,她也不想的。但她自己聽不到,控制不了,也無法知道用多大力氣發聲是正常的呀。所以我們正常人聽起來就覺得很大、很刺耳。其實呢,她越大聲的時候,往往越是她很高興的時候。唉,說起來真是蠻可憐。
說到這裏,外婆也開始抹眼淚。
這樣的談話發生過不止一次了。但我終於還是沒鼓起勇氣走到過王奶奶面前,叫她一聲,讓她摸摸我的手。最接近的一次,是我上樓的時候遇到她,實在沒地方可躲了。我把身子緊緊地倚在黑色的樓梯扶手上,我記得欄杆是鐵的,貼著我後背,冰涼冰涼。
王奶奶看見我就笑了——我低下頭,沒有看清——她一邊哇哇叫著,一邊伸手來想摸摸我,在一個四歲的小孩子來說,那個聲音大極了,非常陌生非常兇猛,彷彿有一大片黑色的烏鴉大扇著翅膀朝我飛來,眼看就要狠狠啄上我的臉了。
我奮力掙開外婆的手,一個人跑回了家裡。我不知道後來怎麼樣了,王奶奶會怎麼想。我回到家裡,像一隻遇險的小兔子僥倖溜回了巢。
外婆回來後,嘆了一會兒氣,但沒有罵我。我心裡很難過,說不清楚為什麼,但感受特別特別劇烈,我的心都幾乎跳出來,滿頭大汗,差點就暈了過去。同時我也滿心都是委屈:不管怎麼說,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呀。
我只是一個小孩子。是一棵含羞草啊。就像一隻沒出過鳥巢的雛仔,哪裏會知道頭上落下來的葉子和石頭是不同的東西呢?
我是這樣安慰自己的。但王奶奶是如何安慰自己的,我沒法知道了。因為很奇怪,從這以後我們遇到的機會少了很多。即使遇到,印象中她都站得很遠很遠,遠到我感覺不到什麼威脅了。
後來外婆家從五樓搬到了一樓,還換了一個單元。遇到她就是更稀罕的事情了。家屬院裡很安靜,和所有正常、安靜的住宅小區一樣,只有買菜回來的人、在食堂、家和病房之間往返的醫生護士,以及各家燒菜的聲音。最大的噪音,也無非是醫院的大鍋爐,或者偶爾有焊接、工錘的聲音。
沒人再提起過王奶奶。她好像就這麼消失了。
小時候,我們家裡人因為我的緣故,在家裡都稱她為啞巴奶奶。她姓什麼,是我長大後想起來問媽媽,媽媽也想了很久很久才想起來的。
“肯定早就不在啦。真是個可憐人。”談起她,媽媽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當年很熟悉的那種難過,伴著當時樓道裡微微的霉味,還有黑色欄杆冰涼冰涼的刺激,在我全身泛了起來。我突然看清楚了她的長相:非常瘦小的身材、滿頭白髮、因為長期只能啊啊啊地喊叫而有點變形了的五官,說不上難看也說不上好看。唯一特別的是她的眼神,完全像一個小女孩!那麼善良,那麼天真,一下一下地噴著小火,看過的人沒有辦法忘記。
我猛地捂上眼睛,幾乎是打上臉去。如果不這麼劇烈,我的靈魂的痛苦就會搶先炸裂。
我為什麼那麼害怕她?為什麼不僅沒給過她一絲一毫的安慰,還一次又一次傷害她?就因為她不能像我一樣正常說話?因為她聲音聽上去像兇猛的老鷹和烏鴉?因為她過於劇烈的熱情?還是因為她⋯⋯老?
她的年紀是大過外婆的,這個我知道。十年前外婆也走了,在那之前的十年,我就已經沒再聽過任何一點跟她有關的消息,也沒在院子裡聽到過任何和她有關的聲響。
誰都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死的。但大家都肯定地說,她死了。
她的死讓所有的人輕鬆了嗎?人們會說,對她自己可能是最輕鬆的吧。
她還活著嗎?我現在一點兒都不怕她了。如果她再次向我走來,我會高興地迎上去,握住她的手叫她:王奶奶好!她會怎樣高興地摸我的頭啊。她會怎樣高興地摸我的手啊。她會怎樣高興地吱吱啊啊地大聲說、大聲笑,震響整個樓道啊!
但是我也知道,她已經死了。
那些說著漂亮的話,以及用漂亮的聲音說話的人,那些安靜、和平的街道,我聽到他們的靈魂叫起來像最兇狠、最聒噪的烏鴉,像我小時候聽到的啞巴奶奶的叫聲,讓我冷汗直冒。
那時候的我從來沒想到,啞巴奶奶“可怕”的聲音,會變成我生命裡這麼溫柔的一朵雲。它溫柔得像被子,蓋著我,蓋著我,哄我入睡。有時又凌嚴如晨鐘,鼓勵我將溫柔的靈魂迎上刀劍與荊棘,就像她當年做的那樣,勇敢地發出自己的聲音。
要付出多麼大的代價,我們才能懂得人生最重要的事情。贖罪是徒勞的,人世間沒有如此便宜的事情。唯一能做的是活著,明知是死,明知是黑暗,明知是啞默。
附記:年歲漸長,生命中逝去的人越來越多,腦海記憶起來的事情卻越來越遠。過去的兩三年,因爲衆所周知的原因,想回而不能回,只能與死者望洋對嘆。好在我想起來,我們中國的鬼神似乎是很偏好氣味的,而氣味的一大好處是能夠遙馳,與人安慰。一篇小文,一炷小香,一點清明的歆享,獻給逝去的摯愛親人,也獻給記憶裏幾個茫漠而溫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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