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丨27歲前，我沒有屬於自己的家。

家，何為家？敲出這個字的時候，我竟然覺得有些恍惚和陌生。很難為它做一個具體的定義，但心底裡湧出的渴望以及腦海裡斷斷續續浮現出的一些零碎畫面，拼湊出了一個家的模糊概念。

因為父母在我2歲不到的時候就離婚了，所以我並沒有一個真正意義上親生父母為我構造的家，我記憶裡也沒有和他們一起生活過的任何場景。

27年來，我換了很多個生活場所，它們在我看來都不算作家，只是一個短暫落腳的地方。在這些我生活居住過的房屋里，都沒有一間屬於我自己的房間，可以用來容納我的情緒，埋藏我的秘密。所以，我從來沒有覺得它們是我的家。

6歲以前，我跟外公外婆住在一起。我很喜歡那個地方，如果人必須要有一個故鄉，那我願意把那個地方稱作我的故鄉，至少從情感層面而言，我對這個地方是有著濃烈的懷念之情。外公外婆的家在一個偏僻的農村，那個地方稱作董家河，以姓氏為名，周圍住的人基本上都姓董。房子周圍的佈局類似四合院的構造，挨著住了4戶人家，都是親戚，大家共用一個地垻，用來曬玉米、水稻、辣椒等農作物，以及夜晚大家圍坐在地垻乘涼，話家常。 房屋的背後是一座座大山，和一片茂盛的竹林，門前有一條泥土和石子混合而成的公路，公路下方是一片片土地，然後是一條平靜的河溝流過。

我很喜歡董家河，雖然6歲以前的生活記憶基本上都記不起。但從小學開始，幾乎每年暑假和寒假我都會回到董家河去度過我的假期，因為那裡有我最親愛的外公外婆，有我愛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只有回到那裡，我才會短暫的感到放鬆和心安。我會在夏天，跑到河溝裡脫光衣服洗澡；我會在雨後，拿起蜘蛛網做成的捕網捉蜻蜓，我會在無聊的時候，竄到竹林裡捉竹馬蜂；我會在玉米豐收的時候，背著背簍跑到玉米地裡幫外公外婆收玉米；我會在睡不著的時候，跑到地垻邊聽蟋蟀窸窸窣窣的叫聲，以及抬頭看那滿天的星星......

好多好多的記憶，在我打字的時候突然湧現出來。6歲以前的生活片段雖然記不得，但我始終記得當時被迫離開外公外婆家的時候，那些零散的片段。6歲那年，我完全沒有印象的父親，對於當時的我而言，他就是一個陌生人。來外公家接我去奶奶家生活，因為外婆生病的原因，我無法再繼續生活在這裡。後來，我從爸爸和媽媽的離婚協議書上看到，我的媽媽負責養我到6歲，這也是我離開外公家，去奶奶家生活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吧。

我記得他來接我時，我害怕、恐懼、不安，跑到房屋背後的竹林想要躲起來，不想離開我的外公外婆，因為我不知道接下來，我要去生活的地方是哪裡，對於6歲的我而言，離開熟悉的環境和親密的人是多麼的無助和殘忍，我記得離開董家河的那天我哭得撕心裂肺。你看，雖然當時的我只有6歲，但這種創傷時刻卻深深刻在了我的記憶裡。

6歲到12歲，我跟著奶奶一起生活，那個地方叫作沙溪長沙村。記得剛去的那年，我沒有一個可以說話的同齡人，周圍對我而言都是陌生的，不安的情緒一直圍繞著我。我跟奶奶也不熟，記不清什麼時候開始，我漸漸地熟悉了這個新的生活場所，我熟悉了上學的路線、熟悉了洗衣服的河溝、熟悉了周圍的同齡人，慢慢構建了自己的生活圈子。

但在那裡生活的6年，我很少有過心安的感覺，我大部分時候都在幻想我的爸爸媽媽沒有離婚，要是我有一個真正的家就好了。在那裡生活的六年，我都是跟奶奶睡一個床，現在想來也很奇怪，明明家裡有那麼多空的房間，為什麼不單獨讓我擁有一個自己的房間，擁有一個自己的床呢，或許在大人看來，沒這個必要吧，我只要吃飽穿暖，健康長大就行了。

後面因為三峽移民，我爸爸的家搬遷到了新的房子裡，也沒有給我留一間屬於我的房間，但我弟弟有。當然，他們肯定是覺得我反正都已經在外面讀書了，又不經常回去，沒必要給我留一間空房，可，從頭到尾，他們連問都沒問過我。

12歲過後，進入了我的中學時代，也進入了我的青春期。我開始住校，從初中到高中畢業，這6年裡，我基本上都是在學校的寢室住，到了週末才會回到我媽媽家或者偶爾回奶奶家住。你看，我都無法說回自己的家住，因為我知道那都不是我的家。

也正是因為到了縣城裡讀書，我才跟我的媽媽慢慢地熟悉起來，12歲之前，我們見面的次數不算太多，我對她很想念，但又很陌生。所以，剛到媽媽家裡時，我總是把自己表現得很乖，很聽話，我主動洗衣服、做清潔，我怕她不喜歡我，我也怕叔叔（跟我媽媽重新組建家庭的人）不喜歡我，因為她還有弟弟妹妹，不只我一個孩子。在我媽媽眼裡，我是一個懂事的孩子，但如果我可以有任性的底氣，我又怎麼會希望自己那麼小就懂事成熟呢。

在媽媽家裡，我一直都是跟妹妹睡一個房間，我也沒有屬於自己的房間，所以朋友送我的禮物我大部分都是放在櫃子裡，沒有擺出來，記得那時候去朋友家裡玩，看到她們都有屬於自己的房間，裡面放的全是屬於自己的東西，我羨慕不已。

媽媽的家是我最害怕、最沒有安全感的一個地方。我青春的記憶裡，在這個所謂的家裡，充滿了爭吵、抱怨以及暴力。尤其在我最敏感的時期，見證了這些，所以當時週末都不想回去，寧願申請住在學校裡。因為我害怕，我害怕本來睡著的我被他們不堪入耳、醉醺醺的吵架聲給驚醒，我害怕那時候有著暴力傾向的叔叔會做出傷害我的事情，更害怕他傷害我的媽媽。

我記得在他們有一次打架特別嚴重的時候，我嚇得報了警。那天晚上我到隔壁親戚家借住了一晚，第二天回去時，打開門，我看到滿地的血印子，走到房間裡，我看到了傷痕累累的媽媽，難過、害怕、無助、憤怒一下子湧出來，我感覺自己掉進了一個黑洞里......寫到這裡，已經不想再細想下去，就停在這裡吧。

後來，高中畢業，到重慶念了大學，也是住校，但至少是四人間，擁有屬於自己的上床下桌，和一個衣櫃。大二那年，談了戀愛，不想週末住校，就搬到了朋友的公租房裡，重頭置辦家具、一點一點，把空空的公租房給填滿，那時候從學校到住的地方2小時候的車程，但依然樂此不疲，畢竟，那算是有了一點點家的樣子的地方。

再後來，2019年，臨近大學畢業，考慮到工作的地方，於是退掉了公租房，搬到了一個離上班近的地方，說來也是很慘，剛搬完到新住處沒幾天，就跟戀人分手了。於是跟好朋友在租的地方一起生活了一年。

工作一年後，到了2019年年底，也就是疫情前半個月左右，我搬到了新的戀人家裡。在那裡開啟了我長達4年半的生活。我的貓貓也跟著一起搬了過去，就這樣，我們一家四口開啟了新生活。這四年多的時間裡，我完完全全把她的家當作了自己的家，重新給房子換窗簾，改造舊家具，買四件套，一起裝扮照片墻，一起佈置聖誕節......總之，這四年多的時間裡，我生活得很安心很滿足，我覺得自己很幸運，總算是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了。

但，生活吧，哪有一直如意的呢。今年1月份，我結束了長達四年多的感情，當然，我所謂的以為自己擁有的家也隨之破滅。當我打開行李箱，收拾屬於我的物品，準備打包搬走時，我才意識到：啊，原來，這也不是我的家，這一直以來都只是她的家。

那天，我一邊從衣櫃裡將衣服裝進行李箱，一遍哭著問她：“我是不是沒有家了？”

她沉默不說話。“我會有屬於自己的家，對嗎？”我盯著她的眼睛，又問她。

她躲避開了我的眼睛，輕輕點頭，說了句：“嗯，會有的。”

就這樣，我搬離了生活四年多的地方，搬離了那個第一次讓我從心底裡覺得是家的地方。忍受著失戀帶來的巨大痛苦，我把自己工作後申請下來的公租房進行了一次徹底的裝修。從家徒四壁，到買床、買沙發、桌子、茶几、各種家電、廚具......一點一點，花了2個月的時間，佈置成了我還算滿意的樣子。

這一次，我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家，一個誰也帶不走的家。這一次，我有了屬於自己的床，自己的衣櫃，自己的沙發，裡面的每一樣東西都是我用自己賺的錢購置的，每一樣東西都是我自己挑選和喜歡的，我不需要迎合任何人的喜好，這一次，這個空間真真正正屬於我自己。

27歲這年，我總算，有了一間完全獨立的，屬於我自己的房間，我把它稱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