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末代國師】2016年青海行(4)
事後回想起來,佑寧寺初訪之行還真是讓我失望至極。
我帶著很期待的心情去佑寧寺,這是我這趟旅程的目的。在吾屯心滿意足的J,此刻也才有興致陪我前往。我對佑寧寺的想像是史料所形容的湟水北岸諸寺之母,就算比不上塔爾寺如此富麗堂皇,那也應該與隆務寺並尊吧。
在清代的政教體制中,藏傳佛教主要有四大活佛,分別是西藏的達賴、班禪額爾德尼,以及蒙古的哲布尊丹巴與章嘉呼圖克圖。四位喇嘛彼此分管不同教區,也有不同信眾、所轄廟宇。一般而言,章嘉呼圖克圖都是在青海出生,而後在山西五台山坐錫,管轄內蒙古的佛教事務。七世章嘉出身在現今的互助土族自治縣。1891年時這兒還屬於甘肅省。
我們先到平安換車,佑寧寺雖在互助,但卻離平安鎮中心較近。從平安到佑寧寺的路上又是一般顛沛流離,道路顛簸不平,而人則是越來越少。搭了許久,好不容易在某個交岔口看到「前往佑寧寺景區」,到最後連大巴司機都棄我們不管。
「就是前面了,你們自己攔輛車過去吧。」
無奈的我們只能在寒風中匆匆攔了輛拖拉車前往目的地,旁邊是稀稀疏疏的民房與厚重的積雪。越靠近佑寧寺,其實我越懷疑:這樣偏僻、荒涼的地方,果真有一位受漢人政府與藏傳佛教尊崇的國師嗎?
「現在會情怯嗎?」我看到J眼中的驚訝與失落,說真的也蠻對不起他的。
開著拖拉車的農夫問我們為何到佑寧寺:
「我們要去找章嘉喇嘛。」
「章嘉呀,我們這邊的人呀。」
「您知道章嘉?」
「知道呀,但他好像不在了。」
佑寧寺依山而建,不在主要交通幹道上。寺門前停著幾輛轎車與兩個販賣香燭與酥油的攤販,一個老奶奶被兩個漢子攙扶,緩緩地走上階梯。一旁的瓦礫堆中還躺著一隻頭綁黃巾的綿羊。除了主建築之外,到處可見施工的跡象,當地政府似乎想把這兒打造成有名的佛教風景區,只可惜目前看來事與願違。
寺裡只有零零落落的香客與看起來無所事事的喇嘛。J在我耳邊悄聲道:這裡怎麼那麼荒涼。
我們走入大殿,向佛祖問好之餘,順便腹誹幾句。知客喇嘛看我是生面孔,加上口音又「很奇怪」,熱心地過來問我倆從哪兒來。說明原委後,他告訴我,前陣子也有個台灣的「蒙藏辦公室」的人看過佑寧寺,還捐了一些錢。後來才發現那個人也是我的採訪對象,是個虔誠的佛教徒。記得那位蒙古裔的「主任」在採訪時還開心地跟我說:「我小時候還給章嘉大師摸過頭呢!」
章嘉的像也被掛在佛前,是他在坐床大典中的留影,是我在台灣沒看過的年輕相片。1949年來台之後,章嘉擔任中國佛教會的理事長,居住在現今台北市青田街的蒙藏文化中心。在去世前十年,他跑遍了全台各地,例如新竹獅頭山、麥寮成德堂、屏東東山禪寺。這些地方現今都還掛有章嘉當年的相片,只是那時的他已經五十多歲。照片中的他才十多歲,看起來未涉世事。若他在早生個五十年,或許可以避開清末民初的政權遞嬗,可以躲過1949年的大江大海,也可以過著他原本榮耀、安逸的人生。
又或許,佑寧寺就不會像今日光景般地淒慘黯淡。
我請知客喇嘛帶我們去章嘉行宮,也就是他生前住的地方,但他搖搖頭:「我沒去過那兒,您還是問別人吧,不過我知道三世章嘉的衣冠塚。」
於是年輕的知客喇嘛帶著我們走出大殿,雙手叉在紅袍中,直向一條雜草瀰漫的小徑奔去。幾秒之間,他就站在離我約莫兩層樓高的地方。我看著坡度超過60度的山壁,有點害怕地向J求救。只見J雲淡風輕地說「這個坡度對登山客來說不算什麼。」也是幾秒之後,他與知客喇嘛站在一起。看著他兩位的身影,我只能牙關咬緊,心中哀求剛剛才腹誹的佛祖,請祂大人有大量,不要計較我剛剛的不敬之意,保我莫要摔下去。
章嘉成年離開佑寧寺之後,就定居在五台山,夏天才到內蒙古的庫倫諾爾,那兒的彙宗寺現今仍是蒙古地區最大的佛教寺廟。歷代章嘉活佛都與中央漢人政府關係良好,晚清滅亡後,七世章嘉率領一批內蒙王公與活佛向北洋政府投誠。袁世凱也曉得七世章嘉在邊疆的地位,給予他滿清所賦予的一切。而後七世章嘉也多次協助中央政府處理邊疆事務,國民政府也封他為蒙旗宣化使,他也被譽為國師。
記得我問同是1949年來台的外公知不知道章嘉,他用「這是什麼問題」的眼神瞅了我一眼,慢條斯理的回答:「我們那個年代,沒有人不知道他。」
我們爬上某個小山丘,看到了三世章嘉被風馬旗佈滿的衣冠塚,如今這兒也是人煙罕至。知客喇嘛說,「諾,就這個了。」從這個地方望出去,可以眺望被白雪覆蓋的佑寧寺,底下的寺廟頓時變得好小好小。章嘉活佛成為國師的歷史始於乾隆皇帝,他與三世章嘉是相當要好的朋友。一旁也有張小小的告示牌,簡易地述說章嘉活佛的歷史,其中也包含七世章嘉。
不過,簡介對七世章嘉的介紹愕然地斷在1949年,這也似乎暗示著這間廟宇背後不可示人的秘密。1949年七世章嘉隨著國民政府離開大陸,領導中國佛教會在台灣復會。
高處不勝寒,J與我也不想打擾知客喇嘛太久,待個五分鐘就下山了。那時天色已晚,實在有些擔心這荒郊野外,是否還能找到回西寧的車子。
出寺門後,J看到了神羊,很高興地跑去跟它玩耍。我則是有點落寞的坐在石階上,昨天才剛看到吾屯下寺的繁華,今天便見證了佑寧寺的冷清。「歷史是否真的過去了?章嘉是否已經是上個世代的人物?」但從拖拉車農夫的描述、佑寧寺的荒涼、知客喇嘛的攀談、告示牌的簡介,我總覺得背後仍有某些歷史因素尚未被探勘出來,「對現在不重要,但曾經很重要。」
太陽西下山頭、氣溫逐漸越過零度線,香客離開了佑寧寺,連攤販也開始打包收拾。J說:「該走了。」
回程的路上,我們很幸運地攔到一輛回城的計程車。司機大哥說在路邊看到我們兩個「外地人」,想必一定也要進城,也不坑錢,收個意思意思的十塊人民幣。他的口音標準到我以為來自北京,沒想到是土生土長的西寧人。「我只是遇到太多太多不同口音的人,講得自己就變標準了。哈哈。」
我認為還有些未解之謎,仍有些許遺憾,央求J再讓我去一次。
J說:「隨你呀。」
大概是暖氣太舒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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