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老去 | 爷爷看着天,眼睛是蓝的

阿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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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子已不知丢往何处,爷爷估计也早就忘了它的存在,我曾记着它在搬家时出现过,但之后又神秘的失踪了。

我从老房天花板里搜出一支多年前的笛子,经打听,是爷爷年轻当兵时吹的。

放在水龙头下仔细冲洗,笛子泛着柔和的红光,爷爷放在嘴边吹了几下,笛声悦耳,但难以连贯。他说他年轻时会吹,现在不会。我猜,这有可能是他当年心血来潮买来学,之后又任其荒废,又或许是因为家事繁忙,无心循着爱好走下去,早忘了买笛子的初衷?



我喜欢翻旧东西,从小就很喜欢。


家里的许多古老物件都会经我的手重见天日,几十年前的旧物经常能引发我的兴趣,勾起他们的回忆,我玩一段时间,他们就会想起一段时期的事,玩厌了,丢了,当下的日子又会继续向前。从小生活的小院子,从来都是那个样子,直到老房倒塌,房子格局为之一变,我才觉得它也将像记忆中大人说的许多在我出生之前存在的,可惜我从未见过的许多人或物一样。


爷爷奶奶睡在耳房的二楼,木制的楼板一走就会腾起很大的灰尘,尤其是当家里的鸡在走廊尽头的窝里下完蛋,咯咯叨叨叫个不停时,我喜欢去撵,鸡受惊乱窜,扇着翅膀,黄昏的阳光下总是亮晶晶的,灰尘舞动,似乎能看到时光在晃。爷爷奶奶的房间总是充满着神秘,打我记事起,我就一直很爱进,里面总有吃不完的各种零食,我想不通像我奶奶这样六七十岁的人为什么还会私藏那么多的山楂、辣条、酸角、蛋黄派,还有方便面和各种口味儿的糖。房间不大,但四面木板墙上贴的全是海报和报纸,有许多是很多年前的一些当红明星,我记得床头挂的就是张国荣的海报,正墙上有好多卷发的,穿着毛衣或者皮夹克,戴着墨镜的女明星,但我一个都不认识,我问爷爷,他也不知道,只觉得好看。


糊墙的报纸有很多有意思的小故事,还有漫画,我记得小学时,爷爷有一次去姑姑那儿看病,我和奶奶睡,借着昏暗的灯光,我看了一晚上,直到奶奶一觉醒来,才催促我赶快关灯睡,第二天早起上学。房间的床头柜是三个挪在一块的箱子,下面两个装些什么记不清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第一个,里面总有许多各种面值的过期硬币,一分的、两分的、五分的、一角的,还有许多当年的粮票、布片、扣子、破旧手表、父亲姑姑们年轻时的老照片、爷爷当完兵从军帽下扣下来的五角星、几本老黄历,还有一些不知道哪年的耗子屎。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姑姑年轻时的房间,不知什么原因,也不知道何年何月,爷爷奶奶鸠占鹊巢搬了进去,难道是家里房不够住?我一直带着疑问。


疫情期间,正房土墙因雨水冲刷日久,有了一条触目惊心的裂缝,瓦残屋漏,父亲莽劲儿上窜,不顾一众兄弟姐妹的反对,母亲也没劝住,一股脑掀了,在阴沟后的板栗地里重起了三间空心砖房,爷爷奶奶挑了最左边的一间,刚好与原耳房在同一线上。此时爷爷奶奶已搬出了耳房二楼,住在了正房爸妈以前的房间,在此之前,他们还在靠近耳房一侧,堂屋旁边的侧房住过一段时间。搬出阁楼大概是因为某天夜里,天花板莫名其妙地被追逐打闹的猫踩踏了一块,一块砖头正正的砸在枕头上,幸亏爷爷奶奶未按往常习惯早早入睡,在客厅看电视才躲过一劫,经此一事,爷爷认为不能继续住下去了,他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有某些不详预兆,第二天一早便搬到堂屋左侧一间侧房住。


但据我所知,这间房光线极暗,一个小小的窗口,玻璃早已变成暗色,里面有一张木床,因常年不住,铺床的草席上有许多风干的耗子屎,房梁上是十几挂重盐腌过的腊肉,正对着的地面上滴了一层厚厚的油,角落里以前会堆一些甘薯和土豆,我记得有一段时间,我很爱吃生红薯,奶奶也爱吃,她啃甘薯声音很脆,就像老鼠一样不间断的啃,如同吃水果,能够听到汁水流过牙齿的声音,我跟着她学,吃饭时嚼不动米粒儿。侧房住了一段时间,爷爷嫌不好住,阴暗潮湿,风湿病不时发作,故决定再次搬床,两人住进父母早已不住的一间旧房,直到房间后墙的粉刷的墙面不断脱落,露出土基,父亲认为这间房不能住人了。


耳房由此破落,天花板多处坍塌,经常有野猫房上打架,更多的砖头瓦块触落其间,三个木箱子已搬走,地上空余着各种糖纸、包装盒以及塑料袋,灰尘更厚了,猫和人脚印错杂难分,墙上的海报耷拉一角,报纸也残残破破,风从窗口吹进,猎猎作响,人处其间,有种莫名地凄凉伤逝之感,但也只是瞬间,从房间出来,原来的小院子已长满各种杂草以及蔬菜,南瓜藤已将倒塌的老房爬满、覆盖、开出来淡黄的花,废旧牛圈改的菜地,青菜、薄荷、四季豆,还有几排生姜、蒜苗已长青,菜叶上还有鸡啄出的洞。原来正对着堂屋的大门因不再进出,爷爷用一把锁从里面锁了起来,已被葡萄树和豆藤攀附,藤须悬空,似乎再难找到可依托之物继续向空余之处延展,但也不管不顾的野蛮生长,正午,太阳转至中庭,透过层层叠叠犬牙差互的叶,能看到蚂蚁和不知名的小虫在其上,犹如立体的原始森林。


爷爷时常下来走走,从新房到老房遗址大概五十步,需要经过一段台阶,台阶高度不一,尤其是新房门前的几级是数次雨后下沉,地板断裂,父亲多次改造而成,爷爷往下走总得俯身,左右手扶着台阶一步步移动。



几年前,爷爷做了人生中最大的一次手术,换了个股骨头,从此不能坐矮板凳,走路也慢了一大截。


他似乎是在挪,而不是走,悠悠然然,颇为自得,还经常会做出些吓人的事,一个人背着背箩上山找菌子、背燃火用的松毛,好几次都因力有不歹倒在路边,爬不起来,只能叫过路的熟人传话到家,家人循路前往搀扶。到路边时,他静静的躺着,仿佛还换了不少卧地的姿势,周围的飞机草已压倒一大片。


山雨欲来,闷闷的响着雷,远处几块黑云间未全遮住的地方透下光柱,山与云交相辉映,雾已从山的那边吹来,白茫茫瞬间从山尖直至山脚——公公(爷爷)——诶,在这——背箩呢——滚沟里了。家人扶起他,转身又下到路下河沟去找那早已摔得有些变形的背箩,爷爷慢慢的往回走,脚刚踏进大门,大雨来了。


但天下哪有这便宜的事,本就枯弱的身子跑一趟不带一点消耗,违背常理,回到家必大病几天,躺在床上来回哼哼,几天后,身体补回来一些,可下地,饭能吃进一碗,酒能偷偷喝一盅,仍我行我素,家人已无力劝说,只得怀疑当初该不该给他换块骨头。但我记得,他做手术时,是很不情愿的。


脚部疾病折磨了他多年,但他从来不想上医院,从我小学开始,到上初中,每次回家,他都在那间阁楼上躺着叫喊着,有时还会突然大笑一声,也会“唱”起来——唉哟诶,我的老妈妈哟——我要去了——有人在下面叫我,奶奶说——谁叫你——你跟他去嘛。循环往复,日复一日,意识不清时,会“打话”,也就是说一些任谁也听不懂的不知来自何方的语言(可能是意识不清,胡言乱语),奶奶说这是鬼上身,十有八九是过去的某个祖宗回家来了,拿一块洗脸的手巾,用大手指和食指一寸一寸的量,不知是何原理,也不知奶奶从何处学来,测出是哪方的鬼作祟后,常规操作是吃饭时,做几个好菜,弄一碗“水饭”,人吃啥,鬼吃啥,大门外找块儿地,点上几注自家擀的粗香,烧沓黄纸——某某祖先——你不要为难他——吃得饱饱的赶紧回家去——来年才能给您做衣裳烧纸钱。我想,这里面有威胁的味道,人敬畏鬼,鬼也不能做的太过,否则,关系破裂,祭祀时未免尴尬。“交易”完,将水饭一泼,待人离开,地上饭菜皆被周围的鸡琢完,奶奶不让拦,说鸡吃了就是鬼吃了。


仪式做完,爷爷有时会神奇的好上几天,但不长久,鬼隔三差五总来“蹭饭”,奶奶有时也会骂,尤其是那些吃了饭不作数,早已死去但生前可能有过过结的人,一边骂鬼,一边埋怨爷爷。或许是禁不住奶奶的埋怨和抹眼泪,也可能是实在熬不住病痛,对于鬼神产生了怀疑,爷爷终于同意上医院了。经查,爷爷身患六种以上疾病,全是年轻时积攒下的,医生劝他动手术开个刀,开始没同意,但实在拗不过身体痛苦所撑起的那股破罐子破摔的劲,终究还是进了手术室。我隐隐有所觉,他憎恨医院,以及说憎恨,不如说是惧怕,怕打针吗,还是怕花钱,再或者是怕多年前的记忆重新占据脑中不愿提及的一隅,不清楚,他也从来没提过。


爷爷年轻时当过兵,曾随军队到缅甸作过战,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在团长身边当警卫员时,曾遇到过三天三夜没饭吃,只能用口缸煮点芭蕉熬过来,这他说过很多次,我问他——好吃吗,他说——你还是个娃娃。说完长叹一息,眯起眼重重地吸口烟,烟从鼻孔出来,风一吹,呛得趴在一旁的狗打了几个喷嚏,起身伸个懒腰跑到一边。爷爷胡子头发少见白丝,干瘦的身躯习惯性地佝偻着,常穿深蓝色卡其布中山装,和许多农村中常见的老人一样,眼神平常而坚毅。或许是军人的残留气质让他在生活习惯上一直维持着一种纪律性,一直一来,他都是村里起的最早的几个人之一。他没想到能活那么久,梦想岁数是八十。病得最重的一次,爷爷靠坐在床头,眼里含着泪,颊前鼻涕和汗水已分不清,奶奶请了相熟的几个常“吃斋念佛”的人,念了三天经,并帮他算命,说他寿及八十,当时爷爷七十三,还有七年,他仿佛重拾了信心,如今已八十三。



爷爷真的嗜酒,豁出命也要喝。


整上一口,表情收紧,舌头与上颚吸在一块儿,时间仿佛停了那么“一刹那”——啧,长嘘一口气,脸部肌肉逐渐缓和,整个过程就如同一个练武之人,从运气到最终收功,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无半点滞涩,一口酒,喝出了一种气象。


他终于还是没能戒了它,病中,医生曾无数次嘱咐,这是他后半辈子最不能沾的,多次发病或者说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痛苦都是因为酒,奈何屡教不改,每次病前或者是疼得下不了地时,他都能挣扎着起来喝几口,有时甚至趁人不在,直接能喝倒在酒缸前,他一直觉得余生必须靠酒来维持——不喝——死了就喝不了。


他的酒史无从考察,只知道他从来都有一个大酒罐,一米多高,住在耳房阁楼上时,一直放在门后,搬到侧房时,移到正房堂屋靠近门口的拐角,之后就再没动过,直到老房倒塌,才又搬到新房的厨房。小时候,酒罐里长泡着橄榄,每到酒罐见底,爷爷就嚼那些早已泡成深色的橄榄,有时小孩子缠着要几颗,他也会给,跟他一块儿嚼,孩子跟着父母到了麦地,就像踏空了一样,没走几步便摔一跤,走一会儿,摔一会儿,凑近嘴边一闻,浓重的酒味,吓得家人赶紧背回灌上半袋葡萄糖。从此,爷爷依旧给小孩分橄榄,家人不便多说,只能嘱咐爷爷给孩子“少喝点”。小孩稍大一些,到了上学的年纪,带着同村的另一个小孩,偷父亲放在客厅柜上的李子酒喝,酒已泡得通红,父亲在里面放了半斤冰糖,晚上回家,地上躺着一个,沙发上跳着一个,酒气扑鼻,满地的李子核,装酒的玻璃罐已空,母亲气不打一出来,要收拾他一顿,小孩左奔右逃,光着脚逃出房间,往房后跑去。


爷爷的酒真断不了,酒瘾似乎已贯穿他的整个生命,真真做到了杯酒趁年华,每年过年来客,他的酒缸又都是满满的,泡着橄榄、拐枣、梅子、酸木瓜,甚至一度泡上家里新摘下的花椒。家人曾帮他算过一笔账,他每年花在吃酒上的钱,加起来,可以起一栋二层小楼。喝完酒的爷爷,两颊微红,眼露醉态,坐在院子里,手拿一根竹竿,吆喝着回家的鸡,撒一把玉米,看着它啄,太阳红彤彤的下去了一半,村里各家皆已冒起炊烟,能听到炒菜时油烧得很热,菜蔬倒入锅中时沙沙的响,某几家院子也传出叫孩子回家吃饭的喊骂声,村里唯一的一个大鱼塘,蛙声逐渐如雨点般的密集,天渐黑,太阳已完全被山遮住,晚霞逐渐散去,热气上涌,爷爷脸上挂着几滴汗,天是蓝的,爷爷看着天,爷爷的眼睛也是蓝的。


我又翻出了一堆老照片,照片多处已受潮被污,粘在一块,我小心翼翼的把它揭开,但终究还是撕坏了不少,许多稍微完整的也已变得有些模糊,拿给爷爷看,皱巴的手指指这个人,看看那个人,给我一个个的介绍,但他说的每个我都不认识,也完全没见过——你三岁那年,她还抱过呢——诺诺诺——这个就是我妈——这个是你大姨奶奶——嗐,可惜那年被人给拐了,听说卖到了河南。


笛子已不知丢往何处,爷爷估计也早就忘了它的存在,我曾记着它在搬家时出现过,但之后又神秘的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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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鲈我才二十六七岁,我希望随着年龄增长的不止有体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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