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鹅鹅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小时候读骆宾王这首诗,就感觉很美,我希望我的家乡也能是一个水乡,水上也能有一群鹅,岸边有大片芦苇,风吹杨柳,空气很清凉,静悄悄的,没一个人,鼻腔里吸满荷叶的香气。
可惜,我们那儿,只有山。
我的家乡鹅都是旱养,看不到红掌拨清波的景象,而且缺水,旱季一来,连喝水都困难,临近过年,水龙头经常唔突半天,没水,所以每家都有一个小水窖,房檐下准备了许多大缸,大桶,接雨水。牲口吃,人也吃。
我们那儿的鹅都是关着养的,羽毛凌乱,不辨本色,有时放出来,让它在场院里走走,放放风,就算是它的自由时间了。有的人家会赶到一块地里,用铁丝网围住,露天养,它们会挠土,在土里找虫子吃,也会给自己在土里凿窝,舌头染上一层红色(我们那儿都是红土)。
下雨了,鹅出窝了。真是灰头土脸。
它高兴得哇哇大叫,巴不得全世界都有它的声音,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好像来了客人,人被吵的受不了了,随手拿起一根竹棍,挥几下——er——er,吆远了。
天愈发热了。
鹅的叫声似乎助长了阳光的酷烈,晒的人头皮发痒,直往房檐下躲,板栗包啪的一声,掉地上,棕色的栗子四散滚落。空气中没有一丝风,水管中的水被晒的很烫了。
它松一松筋骨,活动活动身子,扇一扇翅膀,一股凉凉的风,迎面而来。嘿,真舒服。
它的翅膀真大呀,抻开有两手排开那么长,白白的,像雪。翼尖的羽毛如同五指一样舒展。脚掌黄黄的,像银杏叶。
它好像睡了一觉,刚刚醒来。
它打了一个哈欠,扭头,喝地上的水。
鹅喝水可不管干净不干净,卫生不卫生。洗菜的水,洗碗的水,甚至是洗脚水,都喝。我洗一盆野生菌,其中有见手青(云南的一种毒菌,佐以葱蒜炒食,极鲜。云南人吃见手青,有如江浙人吃河豚。)被刀削去的地方接触到空气,变蓝了,水也被染蓝了(有毒),倒在地上也是蓝的,浓的像蓝墨水,像青花瓷,倒出人影。
鹅喝了,没事。我百思不得其解。
鹅喝水的样子很好玩,它不是喝,而是用嘴一点一点铲,嘴里不停颤抖着,像婴儿在嘬奶。
我喜欢搬个小板凳,在院子里看鹅,它一会儿疏疏羽毛,一会儿到屋檐下破罐里用头蘸水,洗澡,把全身弄得湿漉漉的,太阳一晒,鹅毛干了,鹅又变得雪白了。
我长那么大,第一次发现,鹅居然是有牙齿的。
吃菜叶,它是一点一点“嚼碎”,咽下去的,真是食不厌精,不像鸡,简直是眉毛胡子一把抓,不管三七二十一,什么都是囫囵吞下。它们会找石子吃,杀鸡,经常能从鸡嗉子里翻出许多小石子,还有未消化完的玉米。这些石子是帮它消化的。它的牙齿长在肚子里。
但我一直没弄明白,石子是怎么发挥作用的,不用排出体外?对身体没影响?会不会像人一样消化不良?
鹅的牙齿是长在喙两边,像锯齿一样的东西,它不是嚼,而是一点一点“锯”。它真是什么都吃,去菜园子找菜,随手薅一把狗尾巴草,南瓜花,扁豆叶,没一会儿,就被它消灭干净。
它一动不动,转着脑袋,静静地看人。
鹅看人有些呆,在某些方面,它和驴是相似的,蠢蠢的,你看它,它就叫一声,它似乎在思考,它在想什么呢?
鹅的眼睛是宝蓝色的,晶莹透亮,很好看。
它把头在羽毛上蹭,蹭出许多细碎的小羽毛,羽毛真软,真轻,风一吹,飘到我手上,有的飘到角落里,它把头插进翅膀,缩起一只脚,眼睛微闭,它在冲瞌睡。
院子安静下来。
空气中有了知了的叫声。人也靠在沙发上打盹儿。母鸡下完蛋,咯哒咯哒叫。
它醒了,脚似乎麻了,往后伸着一只,抖了抖毛,呱~,呱呱~
鹅走起路来很笨,它只有一双璞(它原本就是为水而生的),赶的急了,会煽着翅膀半飞半跑,左摇右晃,一歪一歪的,活像个扇呼扇呼的大胖子。
它不怕人,生人来了,走过去,它不但不跑,还会迎上来,扭你,我们那儿没有几个人小时候是没被鹅扭过的。我们那儿的没狗的人家,都养鹅。
晚上睡觉,听到人的脚步声,或者黄鼠狼偷鸡,它能给人预警。天还没亮,会被它吵醒,声音真够大的,像安了个喇叭。——“个杂种,叫叫叫,叫你个骨头。”
我们家有了两只鹅。我爷爷晚年,身体很差,常感时日无多,养鹅跟他的心理变化是很有关系的,他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说养鹅,小鬼不敢来。他相信命数,相信神神鬼鬼,他的精神上有一种压力,鹅好像可以消除一些他对生命的恐惧。
他很爱吃鹅蛋。
有一次,他感觉快过不去了,煮了一大盆,他吃了半个,剩下的,我们吃了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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