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第三天-麗與紅

於寒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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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是我的母亲,丽是母亲的姐姐,也是母亲童年与青年时代最亲密的朋友。丽按血缘来说,算母亲的表姐,但由于从小被丢在外公外婆家,她算是外公外婆的养女。丽也是我父亲的出轨对象,是母亲现在最恨的人。这个故事像俗烂电视剧里的情节,却让故事里的每个女性痛苦不堪。母亲、被认为是“坏女人”的丽,不得不常年承受母亲暴力的我,现实远比所谓的陈词滥调沉重。

一、红

红的五羊牌摩托车一顿一顿地驶进五柱巷,像染上烟瘾的男人清嗓子似的,不时停下来避让扛着长椅的过路人和脚边的烧金桶。埔境佛诞日,戏班一早便搭起临时戏台。巷子老屋参差着挤挤挨挨,像嚼槟郎者的牙齿。老巷的排水系统常年失修,路两侧总是积着陈年污水。从昨天起,家家户户便开始折金烧金,金灰渺渺绕绕,如燃烧的蛾跌落泥水。

 红想起小时候常和丽一起玩演高甲戏的游戏。她从不肯屈于人下,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红认为当仁不让是值得肯定的品质。自己一直以来坦坦荡荡堂堂正正地横冲直撞,姿态至少不是畏缩的。因此,即便没上小学的红每天要负责煮全家十几张嘴的大锅饭,切番薯常割伤拇指血液喷溅,她也要扮演高甲戏里养尊处优的小姐。丽,她最亲密的玩伴,她最贴心的朋友,顺理成章地扮演红身边的小丫鬟。没有什么不妥的,红想,丽一直以来对这个小自己几个月的 “妹妹” 百依百顺。再者,丽是被自己的生父母丢弃到红家里的亲戚家女儿,当然只能捡红看不上的。

 本命年不穿红内裤要倒霉。三十六岁后,不论是否本命年,红后怕似的将自己包裹进红色内裤里,年年穿日日穿。内衣柜从娇粉到殷红,浅色像个巴掌印,深色刺目如蒸屉里挣扎的龙虾。

 丽那晚遗留在客厅的衣物也是红色,灯笼的颜色,鞭炮的颜色,经血的颜色。红突然归家前,丈夫紧紧拉上家中所有窗帘,像紧闭的舞台幕布。丽的眼睛也是红色,满目满目的血光,两枚阴鸷鸷的舞台探照灯。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对也不对,红想,眼睛是心兽的血口。丽脱下的红衣,像替红穿上本命年的红内裤。

 

二、丽

丽恨自己的生父,钱财散尽在情人身上,不得不将亲生女儿丢到亲戚家任其自生自灭。丽恨红,恨她的理直气壮,恨她身处泥潭却兀自张扬,更恨红的天真。

 丽见过父亲的那位情人,八十年代的小镇,父亲搂着她的腰,女人烫着港星的爆炸头,描眉画目。女人像红,她们一样恣意,一样张狂。即便隔着厚厚的镜片,丽的眼睛仍被耀得酸肿。中学时,丽曾经提着一把刀等在女人打麻将的路上,心里却满是红被风吹起的短发,丽如井喷的恨意萎缩成一潭酸楚的死水。


三、红

我到底哪点比她差了,到底哪点比她差了?唱歌比她好,画画比她好,主持比她好,朗诵比她好,到底哪点比不上她?红在县里干了二十年幼教,唱歌画画主持朗诵,幼教的说学逗唱。红知道自己是有点天赋的,在小学时代,她便能跟着村里唯一一台电视唱李谷一和邓丽君。红一直想念音乐学院,然母亲将自己考学的课本扔进雨中。覆城的雨浇灭红,也浇灭李谷一与邓丽君。往后,音乐便是小兔子乖乖,世上只有妈妈好,唱歌画画主持朗诵。有那么几个幻想与现实无限渐进重叠的时刻,红骑着她的五羊摩托车,在人人都抻着脖子想揪住他人不体面的县城,旁若无人地唱难忘今宵,迎面的风贯穿身体,她感到一阵悲哀的自由。

红无数次幻想音乐厅的幕布,然后来每次想起幕布,便会浮现丈夫拉上的窗帘,和丽那灯效一样的双眼。她在那晚的第二天回了娘家。父亲母亲说,离了婚的女人便是在地上摔得稀烂、发臭生蛆的芒果;兄嫂说,多想想爸妈的老脸,别闹了,回去吧。她和菩萨说话,众人带来十岁的女儿向红下跪,妈妈不要离婚。红知道离了婚无处可去,十多年破败的婚姻里,丈夫给了娘家人数不尽的好处,红不愿承认的是自己从来没有家。

 面对女儿,红有些喋喋不休,重复着问:你说你爸爸和丽是不是第一次?红去拜佛,问菩萨:你说我男人和那痟查某是第一次的对吧?红陪丈夫扫墓,红对着土堆拜了又拜:我老公和那死婊仔是第一次对吧?


四、丽

交谊舞的风第一次撩拨丽的心时,她刚从师专毕业,分配到县小当语文老师。丽爱跳舞,即便常年的寄居使她的四肢如租来的舞鞋般窘迫,她仍享受与陌生人旋转、牵手,来之不易的瞩目。她总是旋转得很快,好几次摔到栏杆上,像跌进红的影子里。

刚进县小工作时,丽的办公桌对座是县小骄纵清高的 “名师” 。大家在办公室嗑瓜子嚼舌根, “名师” 总是置身事外。他喜欢作诗,在四十岁的丽看来,名师的诗实在是做作得恶心。正是这些大作,与迷人的交谊舞,丽轻易地背上放浪的十字架,即便当时的她并不理解真正的放浪为何物。

 县城的人际似蜂房,年轻放浪的丽是找不到什么正经人家了,最后只得草草嫁了有隐疾的男子。红的丈夫节节高升,生母怨怼时便指着丽的鼻子羞辱:看看红找的男人,再看看你找的什么草包。红,又是红。

 即便在事发后,丽仍每年大年初二便要到自己的养母、红的生母家转转。按照习俗,大年初二,女婿该回妻子的娘家吃团圆饭。其乐融融,十几口人围坐圆桌嗦食姜母鸭醋猪脚。每当这时红便带着小儿子躲进房间,不愿目睹丈夫与丽同桌吃饭的场面。阖家幸福,阖家安康,每个人座前的碎骨虾壳堆得像一座座小山。山与山之间,红陷进去了。丽在十几岁时幻想砍向父亲情妇的菜刀兜转着砍向红,如果饭桌也是战场,她觉得这是自己年近半百的人生里赢得的唯一一场战争。她点燃硝烟想焚毁红,最后却与红共饮同一颗颓丧的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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