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士,留侯,太史公
苏轼应科举而及第时,不到二十岁。
神赋文采,厚重家学,这些常人你我自然羡慕不来。但十七八岁,确实有十七八岁的一些浅陋。不是苏轼的浅陋,而是十七八岁的浅陋。
认真比对苏轼十七八岁时写的《留侯论》与司马迁的《留后世家》,与二十年后的苏尚书,与又是半百之后心归陶潜的苏东坡学士,才知道一生的情调,不是一日使然,而是真有人间积淀。
《留侯论》把张良的成功归结于”能忍“,所谓忍,就是”有忿怨而为大事不发“。《留侯论》后文中列举勾践假屈夫差,卧薪尝胆之事作补例阐释,也可为证:
勾践之困于会稽,而归臣妾于吴者,三年而不倦。且夫有报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刚也。---《留侯论》
当然,勾践并没有真正的臣服于夫差,只是为了复国与复仇,要把怨气吞下,来日一并施加于吴。这里其实展示的是,苏轼对张良的”恭敬于黄石老人“类似于勾践的忍,这是一种事业之下的技术。但,有一个疑问是,如果”能忍“就可有所成就,《淮阴侯列传》的悲剧结尾又怎么解释呢?
《留侯世家》是司马迁在《史记》中水平极高的一篇,也是苏轼写作《留侯论》的材料。它不仅是秦汉之际,刘项对垒的史诗中的一条”以留侯张良的主角“为补充的线索,一册文本。其间还自然刻画了张良其人的人格成长与事业所成的具体原因。黄石老人的部分发生在张良刺秦失败之后,参与逐鹿之前,前后张良的心性有非常大的变化,举例而言:
一,
...沛公欲以兵二万人击秦峣下军,良说曰: “秦兵尚彊,未可轻。臣闻其将屠者子,贾竖易动以利。原沛公且留壁,使人先行,为五万人具食,益为张旗帜诸山上,为疑兵,令郦食其持重宝啗秦将。”秦将果畔,欲连和俱西袭咸阳,沛公欲听之。良曰: “此独其将欲叛耳,恐士卒不从。不从必危,不如因其解击之。”沛公乃引兵击秦军,大破之。北至蓝田,再战,秦兵竟败。遂至咸阳,秦王子婴降沛公。---《留侯世家》(以下皆引用于此,故略出处)
二,
沛公入秦宫,宫室帷帐狗马重宝妇女以千数,意欲留居之。樊哙谏沛公出舍,沛公不听。良曰: “夫秦为无道,故沛公得至此。夫为天下除残贼,宜缟素为资。今始入秦,即安其乐,此所谓‘助桀为虐’。且‘忠言逆耳利於行,毒药苦口利於病’,原沛公听樊哙言。”沛公乃还军霸上。
三,
良因说汉王曰: “王何不烧绝所过栈道,示天下无还心,以固项王意。”乃使良还。行,烧绝栈道。
四,
汉三年,项羽急围汉王荥阳,汉王恐忧,与郦食其谋桡楚权。食其曰: “昔汤伐桀,封其後於杞。武王伐纣,封其後於宋。今秦失德弃义,侵伐诸侯社稷,灭六国之後,使无立锥之地。陛下诚能复立六国後世,毕已受印,此其君臣百姓必皆戴陛下之德,莫不乡风慕义,原为臣妾。德义已行,陛下南乡称霸,楚必敛衽而朝。”汉王曰: “善。趣刻印,先生因行佩之矣。”食其未行,张良从外来谒。汉王方食,曰:“子房前!客有为我计桡楚权者。”其以郦生语告,曰:“於子房何如?”良曰:“谁为陛下画此计者?陛下事去矣。”汉王曰:“何哉?”张良对曰:“臣请藉前箸为大王筹之。”曰:“昔者汤伐桀而封其後於杞者,度能制桀之死命也。今陛下能制项籍之死命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一也。武王伐纣封其後於宋者,度能得纣之头也。今陛下能得项籍之头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二也。武王入殷,表商容之闾,释箕子之拘,封比干之墓。今陛下能封圣人之墓,表贤者之闾,式智者之门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三也。发钜桥之粟,散鹿台之钱,以赐贫穷。今陛下能散府库以赐贫穷乎?”曰:“未能也。”“其不可四矣。殷事已毕,偃革为轩,倒置干戈,覆以虎皮,以示天下不复用兵。今陛下能偃武行文,不复用兵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五矣。休马华山之阳,示以无所为。今陛下能休马无所用乎?”曰:“未能也。”“其不可六矣。放牛桃林之阴,以示不复输积。今陛下能放牛不复输积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七矣。且天下游士离其亲戚,弃坟墓,去故旧,从陛下游者,徒欲日夜望咫尺之地。今复六国,立韩、魏、燕、赵、齐、楚之後,天下游士各归事其主,从其亲戚,反其故旧坟墓,陛下与谁取天下乎?其不可八矣。且夫楚唯无彊,六国立者复桡而从之,陛下焉得而臣之?诚用客之谋,陛下事去矣。”汉王辍食吐哺,骂曰:“竖儒,几败而公事!”令趣销印。...
以上四段分别选取了楚汉之争中,张良以怀柔止损,制刘邦贪欲,烧栈道示弱的四项谋划,稍微归纳,其实都是在刘邦轻信的短期考虑之下,张良给予了更加深远的考虑,展示了更复杂的因果,从而对策精准。联系当时的情况,往往是刘邦贪慕短期的利益,导致种种非理性的考虑时,张良可以保持比刘邦或者其他重要的谋臣更加坚韧的理性,不为所扰。但我们回到《留侯世家》的文章开头:
留侯张良者,其先韩人也。大父开地,相韩昭侯、宣惠王、襄哀王。父平,相釐王、悼惠王。悼惠王二十三年,平卒。卒二十岁,秦灭韩。良年少,未宦事韩。韩破,良家僮三百人,弟死不葬,悉以家财求客刺秦王,为韩报仇,以大父、父五世相韩故。
良尝学礼淮阳。东见仓海君。得力士,为铁椎重百二十斤。秦皇帝东游,良与客狙击秦皇帝博浪沙中,误中副车。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贼甚急,为张良故也。
一切开始之前的张良,其实也无比冲动,”我家是韩国重臣;韩国为秦所灭“这两条原因足足成为少年张良散尽家财,冒死不计后果地追杀秦始皇(还因为情报不足失败了)。少年张良的行为动机极度简略,杀秦皇,但杀秦皇与恢复韩国有益处吗,若杀不成或杀成了今后要怎么打算,甚至要怎么确保能杀成,这些问题不是他当时考虑的,但确实也是当时于他极为重要的。
这些改变恰恰发生在黄石老人事件之后,这段叙述的功能其实昭然在此:这是张良从一个短视激愤,热血搏命的少年,成为日后奇谋留侯的磨砺。
他与刘邦谋划,若遇到刘邦不能说动的情形,就停止不说,而能说时,又悉陈其理,进退有度。这与少年东坡把”忍“当作一时的”具体技术“很不同,张良的故事中,他是考量清楚了因果以后,便知悉下一步的路径。他影响刘邦的方式,也是通过说明道理,让刘邦知道”非理性的意气盲动“,恰恰是引发灾难,事业败亡的开始。
张良以后的行为逻辑里,并没有”忍“的必要,因为道理清晰之下,没有疑惑所致的”忿忿之气“。
《史记》的深度其实还在更宏观的地方,秦汉之际的文本,除了留侯以外,还有高帝,吕后,项羽,留侯,萧曹二相国,淮阴侯韩信...诸多相关部分,尤其《萧相国世家》与《淮阴侯列传》中,我们看到定国柱石,全无野心的萧相国在最后也几陷牢狱,而军事奇才韩信也在郁愤与犹豫之中身死名裂...无论高帝还是吕后,这两名汉初执政都极度焦虑着他人的权力、智慧与野心,在察觉异动时并无情分,一定痛下杀手。而《项羽本纪》,也刻画了西楚霸王项羽在意气用事间,把事业断送的人生。在那样一个险象环生,秩序崩灭的时代,在战场与朝堂,能全身而退的是特例,而翩然优雅的只有留侯张良一人。把这些”个人“放置在宏伟的史诗谱系之下,文字间的人生异路,诉说着张良其人,不只是一个通晓权术的纵横家,而是在心性之道上有所升华。
在《史记》文本的最后,张良自诩为平民裂土,一生传奇,盖知满足,于是飘然谢世。尾声之中,刘邦奇妙的遇见了那块黄石...真是万种余韵。我们如果动用一些逻辑,张良与黄石公相遇的故事里,并没有第三个角色出现。黄石之后没有说话,那其事为人所知,只可能是张良自己的表白,多少年以后,刘邦见到那块石头,到底是有意成就子房的故事,还是被子房又折服一次,无人知晓。但除了司马迁,张良之于他一生的故事文本,也是一位匠心独具的作者。
回过头来,十六七岁的苏轼,也是张良刺秦那时的年纪。往后乌台诗案风波,新旧党争漩涡,黄惠千里贬谪,直到水调歌头,儋耳蛮花…乃至,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十几岁的苏轼,他的狡黠还不足以看到太史令司马迁的孤诣,也尚未领会留侯张良的匠心。《留侯论》的文笔当然好,但我也好奇,如果要后来的苏东坡再写一次,他会怎么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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