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的老衣

阿布拉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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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衣,便是寿衣,也即死人穿的衣服。

老头的老衣,十几年前就准备好了,老太太走哪里带到哪里,仿佛那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我偶尔见她拿出来晾晒,晃眼一看,绫罗绸缎,像是戏服。在我的家乡,准备老衣是女儿的份内之事,儿子不用管。倒不是我觉得不该我负责所以漠不关心,而是觉得没必要,老太太自找麻烦,小题大作。人好好的,虽则脑梗留下后遗症,也还远不到人生终了的地步。更何况,如今商品社会,只要有钱,哪里都买得到的东西,何苦要带着它万水千山。

但老太太是古典思维。从前,老衣没得卖,都是做女儿的亲手缝制。因为要春夏秋冬的衣服齐备,颇费时日,那时候人的寿命又短,通常六十岁过后就得准备好。不只是老衣,还有墓地棺材。我小时候,一些老人的棺木能在家里放很多年。有些人的墓地,建好了塌,塌了又重建。老头刚生病那时,老太太着急准备老衣,也想要准备墓地棺木。老家风俗,通常选一年生日,提前买好木材,请好木匠,就在家里做工。生日那天,既是庆祝生日,同时庆祝棺材落成,称为“割材”,是人生大事之一。有些地方,年轻人在病中举办婚礼,是为“冲喜”。在我们老家,老年人在病中割材,也有“冲喜”之意。但那时我的兄弟姐妹和我,自认新时代的人,不愿意按旧章办事,也不想看棺材长时间放在家里,便有意忽视掉老太太的各种暗示。

经常觉得,中国人的逻辑里,有很多悖论。人活着时做好棺材修好墓穴,等着死亡来临,看起来似乎面对死亡持种很豁达的态度。然而中国人又无比忌讳死亡,明明一切事情都在为此做准备,公开谈论却是不得体的。从成都回来的路上,我问老妈,这次回家,是不是得要准备了。她不大情愿地说是。我又征求她意见,如果老头去世,白事打算如何过。她不大热心的样子,但也不得不一一做了回答。我以为,我们应该是说开了,她也从心里接受了老头很可能不久于人世的现实。然而,回到家有天吃饭时,和哥提起来修墓的事,老太太立刻变了脸,人活得好好的,干啥说那些!

昨天早上,老头胃口不好,他过去一个月,吃饭的胃口时坏时更坏。按道理是小常态,但老太太突然疯了,要给他穿老衣,怎么劝都不听,好像急于为过去十多年如影随形带在身旁的那一包衣物找到用武之地。她当然没办法自己动手,但她有的是办法拿捏我的两个姐姐。我后来看见的时候,她们已经给他推了头,擦了身上,白绸衫红秋裤的内衣已经穿上了身。老头神色如常,瞪着双眼,不知心中做何感想。

那衣服应该不是丝绸,更像劣质仿绸。我向二姐吐槽,她说老妈说的买的当年最好的,全套七百块,她给了老妈钱。我说我才不信,妈赚了你至少五百。我不喜欢那衣服,整天诋毁老太太,远离老头,不帮他换纸尿裤,不帮他翻身,不扶他下床,把一切推给姐姐,转而承包厨房工作,做饭洗碗。我说既是你们要当老太太的孝女,纵容她发疯,那你们负责善后,除非把衣服换回来,否则别叫我帮忙。哥问,把那衣服换了吧?老太太说,换它干啥,以后都穿着。他便不吭声。我说穿着干啥?跟耍猴一样。老太太也不吭声。

到晚上睡觉前,二姐向老太太请示,说老头尿湿了衣服,得脱下来洗洗。这是谎话,骗过了老太太,才终于脱掉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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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布拉赫来自中国,很喜欢记录,不光写字,用APP记帐都一记十年。中国很大,但对一些人来讲,它又小到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于是,在动荡的2019年,我怀揣着对世界的好奇来到Matters,从此很多扇大门渐次敞开。我很珍惜这里,希望继续记录生活,也记录时代,有时候发发牢骚,讲一些刺耳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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