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战结束后最政治化的”一届奥运? 政治角力暗涌巴黎,夹缝中维系奥运精神
文|弗洛
原文发布时间|08/13/2024
8月11日周日晚,2024年巴黎奥运会闭幕式在法兰西体育馆举行,为历时十七天的体育盛典划上句号。巴黎2024奥组委主席托尼.奥斯坦盖(TonyEstanguet)发言称:“倏忽之间,巴黎又变成一场盛宴,法国也找到了前进的道路。”国际奥委会坚持政治中立原则,说者或许无心,但这祝词式的只言片语,又仿佛是对体育场外法国政治的隐喻。
时钟重回到7月26日。
历史不容许假设,但当日举行的巴黎奥运会开幕庆典差点成为一场“抵抗典礼”。
法国学术研究院成员、著名历史学家帕特里克·布舍龙(Patrick Boucheron)是开幕典礼的四名编剧之一,7月中旬接受《世界报》采访时,他坦言曾多日难以安眠。此前不久,法国总统马克龙解散国民议会,两轮选举分别于6月30日和7月7日提前举行。极右翼民族主义政党国民联盟一度成为赢得选举并登顶总理府的热门,犹如“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开幕式主创人员的头顶。
布舍龙并非担心典礼本身有所闪失,恰恰相反,沿河“十二组图景”准备就绪,但外部时局变幻莫测,稍有不慎,便会导致象征意义解读本末倒置。例如开幕式上第十组名为“团结”的图景:身着银色盔甲的女骑士身披五环旗,脚蹬机械马,在塞纳河上驰骋,亦真亦幻。这自然让人联想到法国传奇英雄——圣女贞德,但语境不同,女骑士的寓意也会千差万别。这是鼓励民众从法国过往的革命历史中寻找信心迎接未来,抑或深化圣女贞德因抵御外敌入侵而被国民联盟单方面视作政治图腾的民族主义意象?
国民联盟选票不及预期,无法晋升成为执政党,但这并不妨碍开幕式引发多种多样甚至有悖于创作者意图的解读。这与开幕式本身多元化、开放性和流动视角相关,但又何尝不是如今正在分裂的法国社会、世界各国甚至整个时代的缩影?正如歌剧摇滚跨界表演“断头王后”重新点燃学界对法国大革命功过是非的讨论;变装艺术家演绎的宴会场景被质疑模仿达芬奇名作《最后的晚餐》,在世界范围引起轩然大波,更是当前传统价值和“觉醒文化”之争的写照。
法国国内政局扑朔迷离,至今新一届政府内阁成员名单未有定论,马克龙呼吁奥运期间“政治休战”。但全球范围内,俄乌战争和巴以冲突在比赛期间再度升级,“奥林匹克停战”协议形同虚设,国际地缘政治也以不同的形式映照到竞技场内外。2024年巴黎奥运会,会如法国体育地缘政治学者让-巴提斯特·格干(Jean-Baptiste Guégan)所言,是“冷战结束后最为政治化的一届”么?
本届奥运会开幕式:法国议会选举的“第三轮投票”?
如果说2024年巴黎奥运会开幕式前卫先锋,代表了法式精神的A面,2023年在法国举办的橄榄球世界杯开幕式则传统保守,代表了法式精神的B面。后者曾一度被巴黎奥运会主创布舍龙视为梦魇和反面教材。
2023年9月8日,橄榄球世界杯在位于巴黎市郊的法兰西体育馆拉开帷幕。奥斯卡奖得主、法国国宝级演员让·杜雅尔丹(Jean Dujardin)担任联合编剧和开幕典礼主演。他留着八字胡,头戴贝雷帽,身着白色圆领无袖衫,扮演了一名生活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的面包师。二十多分钟的表演中,风琴、葡萄酒、香肠和公鸡等极具传统法国气息的元素,系数上演。
该开幕式意在向“法式生活方式”致敬,但因充满刻板印象,引发不少争议,且评论逐渐呈两级分化。在以法国左派日报《解放报》为代表的批评者眼中,这场表演守旧过时,选择重现旧日法国荣光,而非当前法国社会多元形态,如同一张“泛黄且充满樟脑丸气味的法国明信片”。但右翼杂志《当代价值》则把开幕式设为封面,将其视作乡土法国和民间文化的代表,并借橄榄球宣扬爱国主义和单一民族认同。
橄榄球以极为戏剧化的方式,成为法国左右意识形态互博的工具。
右还是左,乡土还是城市,传统还是流行,平民还是精英,守旧还是新潮,老法国还是新社会,民族性还是世界化?同样的意识形态之争,以错位且更加激烈的形式,重新在2024年巴黎奥运会开幕式上演,同橄榄球世界杯开幕式形成互文。
7月26日晚,塞纳河岸化作露天派对,吸引30万名观众围观,巴黎成为名副其实的“流动的盛宴”。这是奥运会开幕式首次在室外举行。此外,女性、少数族裔和性少数群体登上舞台中心,成为主角,也开创历届开幕式先河。十二组演出沿河六公里徐徐展开,不管美国当红歌后跳起法国康康舞,抑或饶舌女歌手同共和国卫队在法兰西学院前的表演,皆象征了两个平行世界的相遇。
学院派和流行文化自由组合,世界精神和民族关怀的复杂交织,开幕式传递出共生及和解信息,但却丝毫无法减弱法国政坛对抗。各路政党再次借体育之名进行左右意识形态互搏。极右翼代表人物玛丽昂·马雷夏尔(Marion Maréchal)认为开幕式为“粗鄙的‘觉醒文化’”做宣传;隶属左派绿党的国民议会议员桑德琳·鲁梭(Sandrine Rousseau)则认为此次开幕式是对“法西斯主义和极右势力崛起最好的回击”,并坚信“世界愈‘觉醒’愈美丽”。
哈里斯互动调查公司最新民调显示,巴黎奥运会开幕式获得86%的被调研民众认可。法国哲学家桑德拉·鲁若尔(Sandra Laugier)在《世界报》刊文,认为开幕式是法国议会选举二轮投票的延续,甚至称得上是“第三轮审美投票,旨在反对极右势力,以及涉及法国及其文化和其阶层的某种单一理念”。
奥运会开幕式将成为法国政治风向标?鲁若尔或许过于乐观。庆典落幕不久,开幕式艺术总监、法国话剧导演托马·若利(Thomas Jolly)以及其他多名主创和演员,便因性取向或族裔出身遭遇网络暴力,甚至死亡威胁。目前警方已经立案并开启调查。两个平行世界可以在舞台上相融共存,但在舞台之外依旧泾渭分明,水火不容。
傲慢与偏见:赛场内外的性别平等和身体政治
法国女权主义先驱波伏娃有句名言:“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塑造的”。在巴黎奥运会竞技场上,阿尔及利亚女拳击手伊马内·赫利夫(Imane Khelif)则经历生而为女,但后天被塑造成男性的闹剧。
在8月1日举行的女子拳击66公斤级1/8决赛中,赫利夫对阵意大利选手安吉拉·卡里尼(Angela Carini)。比赛进行到46秒时,后者因头部和鼻子遭遇重击宣布弃赛,轻声自语“这不公平”,且赛后也没有与赫利夫握手,这一反常举动被认为卡里尼暗示对手性别存疑。“46秒弃赛风波”引发性别争议,并持续发酵成为舆论焦点,政府机构和国际名人纷纷下场参与论战。
25岁的赫利夫与57公斤级的28岁台湾(以中华台北队名义参赛)选手林郁婷,是此次巴黎奥运会两位存在性别争议的女子拳击手。在2023年3月世界女子锦标赛上,二人均被国际拳击协会(IBA)认定为女性性别测试不合格,进而被禁赛。但在此之前,赫利夫已参加过数场包括世锦赛和东京奥运会在内的国际比赛。
多次因跨性别言论引发众怒的英国作者J.K.罗琳,同样对赫利夫提出异议,表示没法接受“一个男人在公共场合打女人”。赫利夫性别之争甚至被卷入美国大选。在8月3日亚特兰大集会上,特朗普宣称类似巴黎赛场“男人打女人”的情况不会在美国发生,并攻击其对手卡玛拉·哈里斯(Kamala Harris )为“极端的跨性别平权活动家”。
8月9日,赫利夫获得女子66公斤级拳击冠军;8月10日,林郁婷在57公斤级决赛中同样争得金牌。
其实,两名女拳击手并不属于跨性别群体,之所以引发争议,源自体育赛事中的女性性别检测。国际拳击协会从未公开过检测报告,但声称此前对两人的染色体检测中,都发现有XY染色体,因此认定两人是“男性”,这同国际奥委会立场形成鲜明对比。自争议之初,国际奥委会便重申所有参赛运动员皆符合比赛资格,为赫利夫和林郁婷背书,称“很多女性睾酮水平跟男性持平,并不能否认她们是女性这一事实”,并强调运动员的性别和年龄以护照为准。
性别议题背后,国际拳击协会和国际奥委会角力可见一斑。2019年国际奥委会暂停对国际拳击协会资格认证,并取消该协会组织运行东京奥运会和巴黎奥运会拳击赛事,2020年亲普京的俄罗斯人商人乌马尔·克雷姆列夫(Umar Kremlev)当选主席后,两机构关系更是恶化,处于对峙状态。
性别意识形态之争、权利斗争甚至地缘政治冲突,或多或少都投射到阿尔及利亚和台湾两名女拳手身上,同样引发民众对“何为女性”以及“如何公平竞技”的思考。
1936年,奥运会首次设立女性性别检测,争议声中,检测方式经历妇科检查、染色基因检测到睾酮水平检测的转变。直到2021年,国际奥委会出台官方文件,表示不鼓励各体联进行睾酮水平检测。
西班牙前跨栏运动员玛丽亚-马丁内兹·帕提诺(María Martínez Patiño)是首位质疑奥运会性别检测的女性。1985年,她被检测出XY染色体,被认定为“男性”,因生理特殊性为她带来“有失公平且不合比例”的优势,一度被禁赛。她的职业生涯和个人生活遭遇重创,但为自证“女儿身”契而不舍,后来发现自己身体接收雄性荷尔蒙的基因异常,即使存在XY染色体,也并未释放任何相应雄性激素。换句话说,她并不具备“本不该存在的优势”。她后来曾加入国际奥委会,致力保护间性别运动员权利,在她的推动下,睾酮水平检测逐渐代替染色体检测,成为奥运会性别检测的通用方式。
但睾酮水平含量同竞技表现是否一定成正比,这在科学层面并未有定论。
1924年的巴黎奥运会,女性运动员占比仅5%,且仅有资格参加极少的几项赛事。一百年后,2024年巴黎奥运会首次实现男女运动员比例为1:1。奥委会官网曾指出,“女性运动员为争取平等参赛机会经历了漫长的马拉松式的奋斗,而今年,这一切都将改变。”
一百年前,少数女性获得参赛权,但条件极为苛刻,不仅被禁止穿太过男性化的衣服,禁止参加太过男性化的比赛项目,且赛场上竞技也被建议不应太过“爷儿们”,以避免男裁判打低分。今年,这一切真的都改变了么?
夹缝中的奥运精神:去政治化的政治和有立场的政治中立
7月25日,奥运会男子柔道73公斤级别抽签结果显示,阿尔及利亚选手梅萨乌德-雷多内·德里(Messaoud Redouane Dris)将对阵以色利选手托哈尔·布布尔(Tohar Butbul)。28日比赛前夕,德里因体重超标0.4千克而退出比赛。
这很难说是意外,而更可能是德里面对两难处境做出的“最优解”。
阿尔及利亚支持巴勒斯坦建国,不承认以色列,若本国运动员同以色列运动员同台竞技,便意味着以个人身份承认以色列,从而将被剥夺政府资助和赞助机会。但运动员若因政治原因抵制对手,则违反奥林匹克宪章而面临严重处罚。此前已有先例,2021年东京奥运会上,同样来自阿尔及利亚的柔道选手法蒂·诺林(Fethi Nourine)因拒绝与布布尔交手而被禁赛十年。目前国际柔道联合会对德里是否因政治原因退赛已经展开调查。
德里退赛事件直指巴以冲突,如同阴影一般笼罩着本届巴黎奥运会。法国议员托马·波尔特(Thomas Portes)曾表示巴黎奥运会不欢迎以色列代表团;伊拉克代表团因不满本国国旗按首字母顺序紧挨着以色列国旗,曾向国际奥委会提出抗议但未被通过;巴勒斯坦奥委会以以色列违背停火协议为由,要求国际奥委会暂停以色列运动员参赛资格,遭拒后指责国际奥委会对俄乌战争和巴以冲突持“双重标准”;多名以色列参赛运动员曾收到死亡威胁,以色列代表团在奥运期间高度戒备获24小时保护……
国际奥委会将去政治化做为信条,但也免不了在政治中立和保持立场之间反复斟酌。俄乌战争阴影下,国际奥委会对俄罗斯和白俄罗斯运动员参赛的裁决,便是对其“去政治化的政治”的最好注脚。
2022年俄乌战争爆发,国际奥委会授意各体联禁止俄罗斯和白俄罗斯运动员参赛,被两国打上“体育政治化”的标签。一年后,国际奥委会改变初衷,试图让两国运动员重返赛场,又被乌克兰指责其政治中立的虚伪。此次“政治中立风波”以禁止俄罗斯和白俄罗斯的运动员以国家名义参赛,只允许以中立身份参赛收场。法国地缘政治学者鲁卡·奥本(Lukas Aubin)解释说,国际奥委会之所以陷入两面夹击,是因为它致力将体育打造成一片政治中立的净土,但与此同时,又以政治名义禁止俄罗斯运动员参赛,这如同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掉入所谓的“顾拜旦陷阱”。
“顾拜旦陷阱”指的是现代奥运会成立之初便极具政治倾向这一“原罪”。法国人皮埃尔·德·顾拜被称为奥林匹克之父,因提出政治中立而著称。但鲜有人知道他反对殖民地运动员和女运动员参与奥运会的、极具种族歧视和性别歧视的政治立场。法国社会学家和历史学家雅克·德弗朗斯(Jacques Defrance)将此总结为“去政治化的政治”的艺术。
理想世界里,体育超越国界,但在现实世界里,奥运赛场上的体育竞技又同国家尊严和民族情感相依缠绕,难以分割。台海关系、中美博弈、朝鲜关系以及阿富汗局势等地缘政治议题,虽只能“大题小做”,但始终贯穿巴黎奥运会赛场内外。
2024年巴黎奥运会能否实现政治中立,或许是个伪命题。但在今年7月26日至8月11日两周时间里,体育运动成为人类“通用语言”和最大公约数,注定是个真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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