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的悲劇:俄國革命史,1891—1924》第一部第1章第Ⅲ節: 繼承人

胡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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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皇后看到他紅撲撲的臉蛋,或聽到他歡快的笑聲,或看到他嬉戲,”沙皇的家庭教師皮埃爾·吉利亞德回憶說,“她的心中就會充滿巨大的希望,她說:‘上帝聽到了我的聲音。他終於憐憫我的悲傷’。”而後,疾病會突然降臨這個男孩,讓他再一次痛苦地躺在床上,帶他走向死亡之門。
自1905年革命以來,尼古拉二世首次騎馬出現在公眾視野中。

亞歷山卓皇后發覺參加慶典很吃力。她拖著身子艱難地出席了所有公共活動,但經常帶著明顯痛苦的跡象提前離開。在莫斯科貴族舉辦的豪華舞會上,她感覺非常難受,幾乎站立不穩。幸虧皇帝及時相救,把她領走,避免她當眾暈倒。在馬林斯基劇院的盛大演出中,她臉色蒼白,精神萎靡。英國大使之女梅麗爾·布坎南坐在隔壁包廂裡,觀察到她呼吸困難,拿在手中的扇子顫抖不已:

使得綴滿鑽石的華服也隨著身體起伏不定,閃爍出無數不安的光芒。不一會,這種情緒或痛苦似乎壓垮了她,她向皇帝低語了幾句,便起身退到包廂後面,那天晚上再也沒有人看到她。觀眾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一波埋怨的小浪花在劇院裡蕩漾開來。

事實上,過去10年裡,皇后缺席公開場合不下十幾次。自從1904年她患有血友病的兒子阿列克謝皇儲出生後,她就一直隱居在皇村的亞歷山大宮或其他遠離首都的皇家宅邸。由於背棄社交圈,她被視為冷漠與傲慢,而她對“聖人”拉斯普京的依賴長期以來一直是政治上關注的焦點,因為後者越來越把宮廷玩弄於股掌間。人們原本希望她能借三百周年慶典之機改善一下公眾形象。然而,在典禮開始前不久,阿列克謝的病情出現了惡化,她在整個慶祝活動期間一直坐立難安、心神不寧。更糟糕的是,她的二女兒塔季揚娜喝了首都受污染的水後染上傷寒。亞歷山卓竭力向公眾掩飾自己內心的痛楚。她沒有勇氣走出來贏得他們的同情。

當亞歷山卓成為俄羅斯皇后時,她對俄羅斯懵然無知。自18世紀以來,羅曼諾夫王朝的統治者逐漸形成了娶外國公主的傳統。到19世紀末,通婚使羅曼諾夫家族成為歐洲王室大家庭不可分割的一員。反對者喜歡稱他們為“荷爾斯泰因-戈托普”王朝,從家譜上看,這不算離譜。大多數政治家認為,正是這些王朝聯姻確保了歐洲的權力平衡。因此,我們有理由歡迎王儲尼古拉於1894年4月與黑森-達姆施塔特大公和英國愛麗絲公主的女兒亞歷山卓公主(簡稱艾麗絲)訂婚。人們原以為,公主將有足夠的時間為當上皇后做準備。但僅僅6個月後,亞歷山大三世去世,這個22歲的女子突然發現自己登上了俄羅斯王位。

儘管在以後的日子裡,她被她的臣民們詛咒為“德國女人”,但實際上亞歷山卓在許多方面都是一個典型的英國女人。1878年母親去世後,她在英國由祖母維多利亞女王撫養長大,深得祖母嚴格的道德、態度和品味所濡染,更遑論堅定的自信。亞歷山卓與尼古拉用英語交談和寫信。她的俄語說得很差,帶有濃重的英國口音,只對僕人、官員和神職人員使用。她在亞歷山大宮過著簡樸的維多利亞式生活。傢俱是從英國中產階級百貨公司梅普思訂購的,而非精美的、更適合亞歷山大宮古典帝國風格的皇室家私。她的四個女兒共用一間臥室,睡在窄窄的帆布床上;眾所周知,皇后自己更換床單,每天都要洗冷水澡。有很多事實表明,尼古拉和亞歷山卓頗有引領英國中產階級生活方式的雄心壯志。他們說的是維多利亞時代資產階級溫婉的家庭語言:互相親昵地稱呼對方“老公”、“老婆”。皇后天真地認為,基於她對英國宮廷的瞭解,這種生活方式可能會為俄羅斯獨裁者所享有,但在英國,這種生活其實是君主逐漸放棄行政權力的結果。

從一開始,亞歷山卓給人的印象,就是對自己身居高位而不得不扮演的公共角色感到反感。她很少出席宮廷和社會活動,而且由於天生害羞,在第一次露面時過於拘謹,使她看起來很笨拙,沒有同情心。她以冷漠和傲慢著稱,這兩點都非常不對俄羅斯人的脾性。“沒有人喜歡皇后,”文學沙龍繆思季娜依達·吉皮烏斯寫道。“她長著一張瓜子臉,人很漂亮,但脾氣不好,性情陰鬱,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不討人喜歡;她那德國人特有的大塊頭也教人不快。”得知孫女不受待見,維多利亞女王寫信給她,提出了如下建議:

沒有什麼比王權的統治藝術更難的了。我統治自己的國家50多年,從小就知道她,可是,我現在每天仍要思考——怎樣做才能保持和加強臣民對我的愛。你的處境尤為艱難。因為你身處異國他鄉,一個你完全不瞭解的國家,那裡的習俗、思維方式和人民對你來說完全是陌生的,然而,你的首要職責還是要贏得他們的愛和尊重。

亞歷山卓以一種高傲的姿態回答說,她的聲譽無可挑剔。

您錯了,我親愛的祖母;俄羅斯不是英國。在這裡,我們不需要贏得人民的愛。俄羅斯人民把他們的沙皇奉為神靈,所有的仁慈和財富都來自于沙皇。至於聖彼德堡的人,您完全可以不予理會。他們的意見和嘲諷沒有任何意義。

這封信的內容很快在聖彼德堡的圈子裡流傳開來,導致上流社會的領袖和皇后之間的關係徹底破裂。她逐漸減少在社交場合露面,並將她的朋友圈限制在那些她可以指望得到奴役般忠誠的人身上。她褊狹地將宮廷和社會劃分為“朋友”和“敵人”,涇渭分明、勢不兩立,這將把君主制推向災難的邊緣。

如果不是她積極投身政治,皇后的不受歡迎就不會產生這麼大的影響。從她給維多利亞女王的信中可以看出,拜占庭專制主義的神秘魅力很早就俘獲了她的芳心。亞歷山卓甚至比她隨和的丈夫更相信,俄羅斯仍然可以像中世紀的沙皇一樣統治——而且必須被統治。她把這個國家看作王室的私人封地。俄羅斯的存在是為了王朝的利益,而非相反。政府部長們是沙皇的私人僕役,而非國家公僕。她以其專橫的手腕管理國家,仿佛是她個人家庭的一部分。她不斷敦促她的丈夫更加強硬,專權擅勢、獨斷獨行。她告訴丈夫,“要比彼得大帝更專制”,“比伊凡雷帝更獨裁”。她希望他像中世紀的沙皇一樣,以自己的宗教信仰為基礎,不受法律的約束來統治。“你和俄羅斯是一體的,”在自己的野心、虛榮、恐懼和嫉妒心作祟下,她一面督促他,一面鼓勵他。在最後的災難歲月,沙皇俄國真正的統治者是皇后陛下和拉斯普京——至少公眾是這麼認為的。亞歷山卓喜歡把自己比作葉卡捷琳娜二世。但事實上,她的角色更容易讓人聯想到法國的最後一位皇后瑪麗·安托瓦內特,後者的肖像懸掛在亞歷山大宮的辦公桌上。

亞歷山卓把給羅曼諾夫王朝一個健康的兒子和繼承人當作自己的使命。但她接連生了四個女兒。絕望之下,她求助於菲力浦醫生,一位“星象醫學”的執業者,他在皇室1901年訪問法國期間被介紹給他們。他讓她相信自己懷了一個兒子,她適當地挺起肚子,直到醫學檢查發現這不過是一種同情性懷孕。菲力浦後來被證明是個江湖郎中(他在法國曾因三次冒充正規醫生而被罰款),黯然離開俄國。但這一事件揭示了皇后對偽神秘主義的癡迷。人們可以從她皈依東正教的情感轉變上看出這一點。在經歷了北德新教冷酷而樸素的精神世界後,她被俄羅斯教會莊嚴的儀式、吟頌的祈禱和深情的歌唱所折服。她帶著新皈依者的全部激情,開始相信祈禱和神跡的力量。1904年,亞歷山卓終於誕下一子,她相信這要歸功於聖塞拉菲姆的代禱,由於沙皇的堅持,這個俄羅斯鄉村的虔誠老叟在1903年被冊封為聖人,但多少有些不合規範。

皇儲阿列克謝從小就是一個淘氣的男孩。但很快就發現患有血友病,當時是不治之症,大多數情況下是致命的。這種疾病是黑森家族遺傳的(亞歷山卓的一個叔叔、一個哥哥和三個侄子都死于此病),毫無疑問,皇后也傳染了這種疾病。如果羅曼諾夫家族更加謹慎一些,他們可能會阻止尼古拉與她結婚;但那時血友病在歐洲皇室中非常普遍,已經成為一種職業風險。亞歷山卓把這種病看成是上帝的懲罰,為了贖罪,她全身心地投入到宗教和母親的責任中。如果她兒子的病情沒有被保密的話,作為一個母親,她可能會贏得公眾的同情,可作為一個皇后,她卻完全沒有獲得公眾的理解。亞歷山卓時刻關注著這個孩子,生怕他摔倒,導致血友病患者致命的內出血。阿列克謝不可能過上一個正常孩子的生活,因為最輕微的意外都會引發大出血。一位名叫德列文科的水兵被指定時刻跟隨他,並在他不能行走時(這種情況經常發生)抱著他,亞歷山卓諮詢了許多醫生,但當時的科學水準對此束手無策。她開始相信,只有奇跡才能拯救兒子,她向教堂捐款,做善事,花無盡的時間祈禱,努力使自己配得上上帝的恩惠。“每當皇后看到他紅撲撲的臉蛋,或聽到他歡快的笑聲,或看到他嬉戲,”沙皇的家庭教師皮埃爾·吉利亞德回憶說,“她的心中就會充滿巨大的希望,她說:‘上帝聽到了我的聲音。他終於憐憫我的悲傷’。”而後,疾病會突然降臨這個男孩,讓他再一次痛苦地躺在床上,帶他走向死亡之門。

正是她急切渴望尋找一種神奇的治療方法,才使拉斯普京走進了她的生活,也走進了俄羅斯的生活。格裡高利·拉斯普京出生在西伯利亞西部波克羅夫斯科耶村一個相對富裕的農民家庭。直到最近,人們還認為他出生於19世紀60年代初;但現在知道,他比人們想像的要年輕——實際上他出生於1869年。關於拉斯普京的早年經歷,人們知之甚少。1917年,臨時政府成立了一個委員會,採訪他的一些同村人,他們記得他是一個頑劣而任性的男孩。後來,他以酒鬼、色鬼和偷馬賊出名,這幾乎可以肯定他是如何獲得這個姓氏的,該詞來自俄語“放浪形骸”。【1】到了某個時候,他幡然醒悟,加入了一群朝聖者,前往附近的維爾霍圖裡耶修道院,他在那裡呆了三個月,然後回到波克羅夫斯科耶,成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人。他戒除了酗酒和吃肉,學會了閱讀和寫作,同時變得虔誠和隱世。他皈依的主要原因似乎是“聖人”,即維爾霍圖裡耶修道院的馬凱裡長老,他的精神力量,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佐西瑪長老一樣,吸引了來自整個地區的信徒。馬凱裡曾受到沙皇和皇后的接見,他們總是在普通民眾中尋找上帝之子,後來拉斯普京聲稱正是馬凱裡的榜樣鼓舞了他。毫無疑問,拉斯普京不可能是馬凱裡的弟子:他從沒接受過成為修道士所需的正規教育,而且似乎也不具備這種才華。1910年,當沙皇的懺悔神甫職位空缺時,亞歷山卓堅持讓拉斯普京接受神職培訓,以便他能勝任這一工作。但很快就發現,除了最基本的經文部分,他無法閱讀任何東西。背誦對於神職人員來說是必不可少的,但事實證明,這種要求遠遠超出了他的能力範圍(事實上,拉斯普京的記憶力很差,以至於他經常忘記朋友們的名字;所以他給他們起外號,比如“美女”或“總督”,方便記住)。無論如何,拉斯普京從西伯利亞荒野帶到聖彼德堡的並不完全是東正教信仰。他奇特的神秘主義和色情主義的混合體更類似克裡斯提派的許多做法,這是一個被取締的教派,他在維爾霍圖裡耶肯定會遇到,儘管經常有人指控他本人就是該教派的成員,但從未得到確鑿的證明。克裡斯提派認為,罪惡是獲得救贖的第一步。在夜間聚會上,他們赤身裸體地跳舞,並進行鞭打和群交活動,以達到一種癲狂的狀態。事實上,克裡斯提派的觀點與俄羅斯農民的半異教信仰有很多共同點,這也體現在拉斯普京的神秘主義中。俄國農民相信,罪人可以像虔誠的人一樣親近上帝,甚至可能更親近。

拉斯普京後來聲稱,他在28歲時看到了聖母顯靈,於是前往耶路撒冷朝聖。沒有關於這次朝聖的記錄,更可能的是,他只是加入了農民流浪者、智者和先知的隊伍,幾個世紀以來,這些人靠村民的施捨走遍俄羅斯的各個角落。他發展出一種精神權威的光環和善於佈道的天賦,很快就吸引了俄羅斯一些主要神職人員的注意。1903年,在亞歷山卓的懺悔神甫西奧潘大祭司、薩拉托夫的赫莫根主教和著名的喀琅施塔得神甫約翰——後者也是皇室的密友——的贊助下,他首次出現在聖彼德堡。東正教會正在尋找像拉斯普京這樣來自平民百姓的聖人,以恢復其在城市大眾中日漸衰弱的影響力,提高在尼古拉宮廷的威望。

這也是聖彼德堡宮廷和社交圈沉迷於另類宗教的時期。在貴族沙龍和中產階級的客廳裡,人們對各種形式的唯心論和通神論、神秘學以及超自然現象饒有興趣,降神會和顯靈板風靡一時。在一定程度上,這反映了對新的信仰和經驗形式的享樂主義追求。但這也是一種更普遍、更深刻的道德失衡感的一部分,這種感覺在布洛克和別雷等作家的作品中均有所體現,是一戰前十年間歐洲文化的癥結所在。早在拉斯普京出現之前,形形色色的聖人和靈媒已經在俄羅斯大人物的宮殿裡呼風喚雨、熾手可熱。他們的成功為其鋪平了道路。在宴會和晚會上,他被介紹為上帝之子,一個罪人,一個懺悔者,擁有非凡的洞察力和醫術。令人作嘔的外表只不過為他的道德魅力平添風味。他穿著農民的衣袍和寬鬆的褲子,油膩膩的黑髮垂到肩膀上,鬍鬚上沾滿了陳舊的食物殘渣。他從不洗手和洗澡,身上散發著一股濃烈的體味,許多人將其比作山羊的膻味。但正是他的眼睛吸引了觀眾的注意力。他那透徹的光芒和催眠的力量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些人甚至聲稱,拉斯普京可以隨意擴張或收縮瞳孔。

1905年11月,拉斯普京第一次被介紹給沙皇和皇后,正是為了治療他們的兒子。從一開始,他似乎就具有某種神秘的力量,可以控制內出血。他預言阿列克謝不會死,而且當他長到13歲時,疾病會自行消失。亞歷山卓說服自己,是上帝派拉斯普京來應允她的祈禱,隨著她越來越依賴拉斯普京,他越來越頻繁地造訪皇宮。這證實了亞歷山卓和尼古拉的執念,即一個與上帝親近的普通俄國農民能夠做到所有醫生都無法做到的事情。

在關於這個問題浩如煙海的書籍中,沒有拉斯普京治療天賦之謎的最終說法。人們普遍認為,他的出現對兒童和動物皆有明顯的撫慰作用,這很可能有助於止住阿列克謝的內出血。眾所周知,他接受過催眠術訓練,催眠術可能具有影響血管收縮等身體變化的力量。拉斯普京本人曾向他的秘書阿隆·西馬諾維奇承認,他有時會使用藏藥或其他隨手可得的東西,有時候他只是假裝用藥或在祈禱時喃喃自語說些無意義的話。這讓人聯想到信仰療法,也許拉斯普京最了不起的成就即來源於此。1912年10月,皇儲陪同母親乘坐馬車前往波蘭東部的斯帕拉皇家狩獵莊園遊玩,出現了特別嚴重的內出血現象。醫生們無法阻止他腹股溝形成一個巨大而痛苦的腫瘤,他們告訴皇室為他即將死亡做好準備。人們普遍認為,除非出現奇跡,如腫瘤的自發吸收,才能拯救這個男孩。情況被認為是如此嚴重,以至於首次在全國報刊上發佈關於患者病情的醫療公報,儘管沒有提及疾病的性質。全國各地的教堂都舉行了祝禱儀式,並為阿列克謝做了終敷禮,因為他躺在那裡痛苦不堪。絕望中,亞歷山卓給拉斯普京發去一封電報,他當時在波克羅夫斯科耶的家中。根據他女兒的證詞,他做了一些祈禱,然後去當地的電報局,在那裡給皇后發了一封電報:“上帝已經看到你的眼淚,聽到你的祈禱。不必悲傷,小傢伙不會死的。”幾個小時後,病人突然康復了:出血停止,體溫下降,莫名驚訝的醫生證實危險已經過去。那些懷疑通過電報線進行祈禱治療的人,可能會把這歸結為非凡的巧合。但亞歷山卓深信不疑,“斯帕拉奇跡”之後,拉斯普京在皇室心目中更加無可動搖。

拉斯普京在宮廷的地位給他帶來了巨大的權力和威望。他成了所謂的“國師”,接受那些來找他的人的賄賂、禮物和性方面的好處,希望利用他的影響力來謀取私利。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他的政治影響力達到頂峰時,他在政府、教會和公務員系統中建立了一個利益豐厚的關係網,他吹噓所有這些都在他的控制之下。對於每天在他公寓外排隊的數百名小人物——為兒子和丈夫乞求免服兵役的婦女,以及尋找住處的人——他只需拿起一張便箋,在紙頭上畫個十字,然後用他那半文盲的潦草字跡寫給某個官員:“我親愛的、尊貴的朋友。為我做這件事,格裡高利。”拉斯普京顯然很喜歡某位年輕漂亮的女孩,她拿著這樣一張紙條給宮廷秘書處的負責人,上面寫著:“幫她搞定。她很好。格裡高利”。當官員問她想要什麼時,女孩回答說她想成為帝國歌劇院的首席女高音。

人們通常認為,拉斯普京受賄的動機是經濟利益。這並不完全正確。他對積累財富並不感興趣,他賺錢的速度飛快,但花掉或施捨的也更快。讓他興奮的是權力。拉斯普京是一個貪得無厭的自大狂。他總想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他喜歡炫耀自己跟宮廷的關係。“我可以隨心所欲、為所欲為,”他經常這麼說,關於他在政治上無所不能的誇張之詞因此甚囂塵上。對他來說,從富有的主顧那裡收到禮物非常重要,不是因為價值,而是因為它們證實了他個人的影響力。“瞧,這塊地毯值400盧布,”他曾向一個朋友吹噓道,“一位大公夫人送給我,讓我祝福她的婚姻。看到了嗎,我還有一個金十字架?沙皇送的。”最重要的是,拉斯普京喜歡他的地位賦予他的權威,也喜歡這種地位賦予他的權力,他不過是一個農民,卻淩駕于更高社會階層的男男女女之上。他喜歡對那些圍坐在他腳邊的貴族女士粗俗無禮。他曾把髒兮兮的手指蘸進一盤果醬裡,轉身對一個人說:“要謙卑,把它舔乾淨!”當富有的社交名媛瓦爾瓦拉·烏克斯庫爾第一次款待他時,他抨擊她的藝術品味過於奢侈:“這是什麼,小媽媽,牆上掛著像真正的博物館一樣的畫?我敢打賭,你掛在一面牆上的東西可以喂飽五個村莊的饑民。”當烏克斯庫爾把他介紹給客人時,他仔細盯著每個女人,拉起她們的手,問一些問題。比如“你結婚了嗎?”,“你的丈夫在哪裡?”,“你為什麼一個人來?”,“如果你們一起來,我就可以看看你們,瞭解你們飲食和生活的情況”。他掂量過,這種傲慢的行為使他對那些不得不屈尊俯就、滿懷愧疚的貴族們更有吸引力。富有而叛逆的上流女士尤其被這個有魅力的農民所吸引。她們中的許多人從被他羞辱中得到了一種奇怪的性興奮。事實上,他從這種性征服中獲得的快樂可能與他對受害者的心理支配有很大關係,也與他的生理欲望得到滿足有很大關係。他告訴婦女,她們可以通過踐踏自己的驕傲來獲得救贖,這意味著要把自己獻給他。一個女人坦言,她第一次和他做愛時,她的高潮來得太劇烈了,以至於昏厥過去。也許他作為情人的偉力還可以從身體上解釋。拉斯普京的暗殺者,據說是同性戀的菲力克斯·尤蘇波夫聲稱,拉斯普京的超凡神勇是由於他的陰莖上長有一個大疣子,這個疣子的尺寸非常驚人。另一方面,有證據表明,拉斯普京實際上是陽痿,雖然他與眾多女人赤身裸體地躺在一起,但他只和極少數女人發生過性關係。一句話,他是個大色鬼,而不是個大情人。1914年,拉斯普京在一起未遂謀殺案中被刺傷,接受醫學檢查,發現他的生殖器非常短小而且乾癟,醫生懷疑他是否有能力進行性行為。拉斯普京本人曾向修道士伊利奧多吹噓說,他可以和女人上床而不動感情,因為他的“陰莖不起作用”。

隨著拉斯普京權力日益增長,關於他犯罪和越軌行為的傳說也越來越多。在他的性騷擾中,有一些是不可接受的罪行,包括強姦。甚至沙皇的妹妹奧爾加·亞曆山德羅夫娜也被傳言說成是他放蕩不羈的受害者。還有醉酒狂歡,白天和妓女在浴室裡度過,晚上在餐館和妓院裡濫飲。最著名的醜聞發生在1915年3月,拉斯普京與兩位元記者攜三名妓女去了一家著名的吉普賽餐廳雅爾。他喝醉了,試圖抓住吉普賽女孩,並開始大肆吹噓他與皇后的風流豔史。“看到這條腰帶了嗎?”他吼道,“這是女王陛下親手織的,我可以讓她做任何事情。是的,我格裡什卡·拉斯普京。如果我願意,我可以讓這個老娘們像這樣跳舞”——他做出一個性行為的手勢。這時,所有人都在看著拉斯普京,有幾個人問他是否真的是那位著名的聖人。拉斯普京脫下褲子,向觀眾們揮舞他的陰莖。在樓下餐廳的英國特工布魯斯·洛克哈特聽到了“女人瘋狂的尖叫聲、打碎玻璃聲和砰砰砰的砸門聲”。侍者們跑來跑去,員警也被叫來,但沒有人敢趕走這位聖人。給越來越多的高級官員打電話,終於找到了警察局長,他下令逮捕拉斯普京。他被帶走並監禁了一晚上。但第二天早上,沙皇命令釋放他。

這些謠言之所以在政治上如此具有破壞力,是因為人們普遍認為拉斯普京是皇后陛下的情人,而拉斯普京本人也鼓勵這種看法。甚至有傳言稱,皇后和拉斯普京與沙皇和她的侍女安娜·維魯波娃共處一室,極盡顛鸞倒鳳、荒淫無道之能事,後者據說是一名女同性戀者。類似的關於瑪麗·安托瓦內特和“無能的路易”的色情故事在法國大革命前夕很是流行,但都沒有證據。誠然,有一封臭名昭著的皇后寫給拉斯普京的信,1912年被洩露給了媒體,她在信中寫道:“我親吻你的手,把我的頭放在你神聖的肩膀上。那會讓我感到滿心歡喜。然後我只想休憩,在你的肩膀上,在你的懷抱中永遠安睡。”但是,鑒於我們對皇后的全部瞭解,如果把這當作一封情書來讀,那就太可笑了。她是一個忠貞不渝的妻子和母親,在精神痛苦中求助於拉斯普京。不管怎樣,她太心高氣傲,不會去找情人。

然而,正是這些謠言的存在,而不是它們的真相,引起了沙皇支持者巨大的恐慌。他們試圖讓沙皇相信拉斯普京的邪惡影響,將他逐出宮廷。但是,儘管尼古拉知道他行為不端,只要皇后繼續相信他,而且只有他,能夠幫助他們垂死的兒子,他就不會罷免拉斯普京。拉斯普京對皇后的安撫作用被她的丈夫欣賞得五體投地,他曾在一個不經意的場合說:“一個拉斯普京比每天十次歇斯底里要好”。曾在1910年幫助將拉斯普京帶到聖彼德堡的大祭司西奧潘,因為試圖讓皇后瞭解她的聖人可鄙的行徑,被驅逐出首都。1911年,修道士伊利奧多和主教赫爾莫根在與拉斯普京對峙時,歷數他的種種罪狀並呼籲他懺悔,被囚禁在偏遠的修道院裡。為了報復,伊利奧多向媒體洩露了皇后寫給拉斯普廷的信。沙皇不顧自己在1905年革命後作出的廢除初步審查制度的承諾,阻止新聞界再發表任何有關拉斯普京的報導。這實際上壓制了教會的聲音,就像任命拉斯普京的親密盟友弗拉基米爾·薩布勒為神聖宗教會議總檢察長一樣。

政客們試圖將拉斯普京拉下馬的努力並不成功。他們向沙皇遞交了他犯罪的證據,但尼古拉再次拒絕採取行動。為何他對拉斯普京如此寬容?答案肯定在於他相信,拉斯普京是一個純粹的人,一個來自“人民”的農民,上帝派拉斯普京來拯救羅曼諾夫王朝。拉斯普京證實了他的偏見,滿足了他對人民專制的幻想。拉斯普京是沙皇對拜占庭三位一體——上帝、沙皇和人民——信仰的象徵,他認為這將有助於自己按照17世紀沙皇俄國的模式重塑政權。“拉斯普京只是一個善良、虔誠、純樸的俄羅斯人,”尼古拉斯曾對一位朝臣說,“當我遇到困難或陷入疑惑時,我喜歡和他談一談,事後總能感到自己內心的平靜。”拉斯普京有意識地利用這種幻覺,用鄉下人的說法“父皇大人”和“母后大人”而不是“陛下”來稱呼他的皇室主子。尼古拉相信:只有頭腦簡單的人——那些沒有與聖彼德堡政治派系沆瀣一氣的人——才能夠告訴他真相,向他提供無私的建議。在將近20年的時間裡,他直接接受財政部職員阿納托利·克洛波夫的報告。拉斯普京也屬於這同一類人。作為尼古拉理想中忠誠的俄羅斯人民的化身,他無可挑剔。尼古拉對有關他的謠言不屑一顧,理由是一個受宮廷如此恩寵之人,特別是像拉斯普京這樣的普通農民,勢必會招致嫉妒的批評。此外,他顯然認為拉斯普京是一個家庭問題,並將這種批評視為對其私人禁臠的侵犯。例如,當首相斯托雷平呈給他一份秘密員警關於拉斯普京違法行為的案件卷宗時,沙皇明確表示,他認為這種未經請求的警告嚴重違反了禮儀:“我知道,彼得·阿卡德維奇,你對我忠心耿耿。也許你說的一切都是真的。但我要求你永遠不要再跟我提起拉斯普京。無論如何我都無能為力。”當杜馬主席根據伊利奧多和神聖宗教會議的材料提交一份更有破壞性的報告時,他沒有得到進一步回應。尼古拉顯然為這些證據感到杌隉不安,但他對羅江科說:“拉斯普京是一個簡單的農民,他可以通過一種神奇的力量減輕我兒子的痛苦。皇后對他的依賴是家族內部的事,我不允許任何人干涉我的個人事務。”看來,沙皇固執地堅持專制原則,任何質疑他的判斷都被視為不忠的行為。

就這樣,拉斯普京的事情一直懸而未決。它持續不斷地腐蝕著君主制與社會的關係,以及君主制在宮廷、政府官員、教會和軍隊中的傳統支柱。這一事件經常被拿來與法國大革命前夕的“項鍊事件”相提並論,類似的醜聞對瑪麗·安托瓦內特的聲譽造成了無可挽回的傷害,而這就是它的全部意義。到1916年12月拉斯普京最終被謀殺時,羅曼諾夫王朝已經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了。

【1】 鄉親們常常用描述特徵的綽號來稱呼彼此:如“聰明”、“小牛”、“狼”、“心”,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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