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问

你的母亲在家庭内扮演怎样的角色？这会影响你对婚恋的选择吗？

我母亲是家庭里面的“话事人”，无论大小事情，感觉从小到大，我爸只在他自己的工作和社交相关的事情上说了算。家里大到买车买房，请客摆酒，小到打扫卫生，买菜做饭，我爸基本都是“干活的”而不是“决策者”。一方面，我可以认为，爸爸完整的让出了家庭作为妈妈发挥她才能的空间。妈妈可以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她也颇为得意。另一方面，我也可以认为，妈妈其实在做两份工作。还不算上，照顾我这个孩子。小时候有一段时间，爸爸每年有三个月是不在家的，因为厂子里面的工作需要住在厂子里面，妈妈一边工作，一边要照顾我。小学四五年级到初中这几年，爸爸调动到外地工作（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调回来），每两个礼拜回一次家，我也是跟着妈妈生活。以前不觉得，现在我也在思考婚恋问题的时候才意识到，妈妈非常不容易。如果我的伴侣要去外地工作好几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要回来，把孩子扔给我一个人带，我是万万不愿意的。但是在那个时代，好像女性做这些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现在看来，妈妈不管工作和持家，都非常优秀，她可能是那种在奉献中找到自我价值的人。记忆中，她也偶尔抱怨父亲，但并不激烈，总体和谐，特别是在外人面前，她会把面子留给爸爸。

据说我离家以后，特别是最近几年，他俩矛盾渐多，我爸常常躲着她，尽量不“招惹”她。不知是不是妈妈为家庭奉献一生之后的觉醒和不甘心。妈妈其实是事业心很强的人，年轻的时候是班长，组织能力强。每当工作上获得了荣誉，有学生送来感谢，或者组织老同学聚会，她都会展现出平时看不到的积极和兴奋的一面。无奈她说，作为长女要照顾弟弟妹妹，她不能上大学，也因为家庭，她年轻时拒绝了更繁重但更有上升机会的工作。那时候我还很小，我记忆里有一个很深刻的画面，领导找她谈话，想让她当备课组长，她把我放在办公室的门口等她，谈话中，我隐约听见妈妈在哭，她哭着拒绝了这份工作。我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因为家庭，但是这个画面我记了很久。

妈妈身上既有新时代女性解放的一面（在家里面做主，总管财政，雷厉风行，独立自主），但是内在我也看到的是传统中国女性的奉献，隐忍，把家庭放在第一位。她也曾经说过，爸爸不是她的第一选择，只是一个各方面合适的结婚人选。

母亲对我的影响，言传较少，更多是身教。我觉得我一部分继承了她在亲密关系里面相对强势的一面，同时在解放自我和追求自我方面挣扎着走得更远一些。我也尝试过回到传统的角色，可是失败的情感经历和迟来的叛逆让我和她在婚恋观上越走越远。

在妈妈的年代，对于女人来说，婚姻是必选项，所以人只能围绕着美满的婚姻和家庭这个终极目的来安排自己的其他事务。哪怕有其他的追求，当出现冲突，婚姻和家庭也是更高的优先级。在我们这个时代，如果有包容的社会环境和能提供支持的伴侣，女性能否走一条新的路呢？

你的原生家庭中父亲扮演怎样的形象？这会影响你的婚恋选择吗？

在原生家庭里面，父亲基本扮演的是“唱红脸”的形象，当我和我妈吵架时，他会出来当“和事佬”。现在想想，不得不说，有点鸡贼。因为妈妈想要管我，是因为一直是她来关注我的生活和学习，爸爸相对来说是缺位的。但是一旦出现问题，爸爸会成为我的保护伞。我因此经常和爸爸合起伙来，站在一个阵营里面，孤立我妈。我记得有一段时间，因为叛逆和不想被管，我给家里打电话，都只给爸爸打，故意不找我妈，扮演好一个爸爸的贴心小棉袄的角色。所以在我的心目中，我爸风趣幽默，也比我妈开明不少。现在想想，其实挺不公平。女性之所以在儿女心目中成了啰嗦，烦人和控制狂的形象，不免也是在父亲当甩手掌柜的对比之下。我可以和我爸闲聊轻松的话题，却只能和我妈聊“正经”事，因为妈妈的关注点都是那些在她看来更加“重要”和“麻烦”的事情：学习，工作，以及什么时候结婚。

除此以外，和妈妈的紧张相比，我爸是一个更加放松和事业心不怎么重的人，不知道这里是不是也有优势性别带来的松弛感。在家里，他（在妈妈的支使下）很愿意承担家务，也交出了工资，把整个家都放心的交给妈妈。在外面，他维持着一个抽烟喝酒样样不落但我是个好男人的形象。这个形象，也由他贤惠的妻子，优秀的女儿，和谐的家庭来促成。爸爸无疑是一个可靠的人，对家庭也有责任心，虽然对家庭的贡献，在经济上大于精力上。与此同时，我觉得爸爸妈妈之间的共同语言更多是在怎么样经营好家庭，怎么样携手过生活中的一道道坎，却不是在精神追求上。爸爸不止一次提到他不喜欢折腾，追求平淡安稳的一生，向往退休之后养老于山水之间。妈妈则要入世得多得多，可能也是东亚女性紧绷的一生的体现，他们也因在这点上三观不合拌过嘴。我二十几岁的时候更像我妈，努力积极，现在倒有点像我爸。

那个年代的婚姻，并不多讲究心灵相通，只求可靠和安全感，搭个伴过日子，可不就是希望对方能在需要的时候不掉链子吗。在这一点上，我觉得爸爸妈妈配合的还是不错的。如今这个年代，当女性已经可以给自我安全感的时候，婚恋上，除了可靠责任心强（这些也许只是基本条件），更希望对方是一个能够有共同的精神追求，相互理解，欣赏，支持并包容的人。我希望我的伴侣和爸爸一样可靠，但是戒掉有毒的男性气质，或者至少努力做斗争，能够体谅女性受到的压迫和不公。我们都应该因为亲密关系而成功更好的人。

“恋爱脑”是一个被污名化的词汇吗？亲密关系中如何保持清醒的同时真诚地爱呢？

是。恋爱本身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对浪漫的追求不应该被污名化。但是从另一方面，女性常常误把亲密关系的权力结构里面裹挟的一些不公平的事物当作了浪漫，因此牺牲了自我，这些还是应该有清醒的认识的。防止PUA的一个方法是：要知道对方如果爱你，不会希望你做出违心的牺牲和付出，也不会阻止你发展自我。女性因为长期处于弱势地位，加上社会上充斥着很多有毒的婚恋现象，常常想要进入一套套剧本，以为恋爱就应该如此如此。其实，只要多follow the heart, 应该都会有答案，我们只有成为了更好的自己，拥有身体和精神的健康，才能更好的爱人。

身为女性，你如何看待女性主义者进入异性关系是“屎里挑巧克力”这一观点？

这是一种比较极端的说法，大概表达了女性在选择伴侣时或者进入异性关系后的失望。我们多么希望伴侣能够拥有女性意识以及戒掉有毒的男性气质：这里可引用上野千鹤子的话，女性主义就是弱者也可以以他们本来的面貌拥有平等的权利和尊严的意识。要知道，谁都有可能成为弱势，成为少数。

在恋爱关系中，如果处在社会地位和资源较弱的那一方，怎样在尽量保持各个方面独立性的同时，理解和接受来自伴侣的好意/资源/帮助呢？

这是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在亲密关系中，我们永远会在“自我”与“关系”中平衡。当我们独身的时候，我们把自己看作一个独立的个体，但是在关系中，最极端的情况是，两个人都放弃自我这个个体，而是把两个人看成一个整体。但是，为了整体湮灭自我我觉得在现代的价值观当中已经不再可行，人们也意识到，保留自我这个空间的必要性。因此，很多时候，我们游走在中间的灰色地带。每一段关系，可能都在这个spectrum上的不同位置，这取决于两个人的商议。可能在一些事情上，把整体放在第一位，比如涉及家庭和孩子，在另一些事情上，把自己放在第一位，以取得平衡。一般来说，接受对方的好意和资源是把两个人当作整体的做法，如果在双方的商议上，都认可这种做法，并且在其他事情上做出trade off, 那关系内部就可以得到平衡，弱势一方也不会完全丧失独立性。我以前认为，从情感的角度，只要足够“爱”，强势的一方就不会计较自己付出比较多，弱势一方也可以心甘情愿得接受，并且予以其他方面的回馈。这也许是一种最理想的状态，但是我现在觉得，“爱”的dynamics实在太难以预测。不断的沟通协商是非常必要的。

女性主义者如何划分在亲密关系中“磨合”、“付出”、“忍耐”的边界？你如何看到恋爱中权力关系的博弈带来的”爱“与内置的权力拉扯？

同上。

你伴侣的什么行为有让你感到不安吗？你认为一段亲密关系中，如何才能使伴侣感到安全感？

我感到不安的时刻：1） 当对方沉迷玩游戏的时候，因为这会让我觉得他没有对自己负责任，一个不能对自己负责的人，是不可能对关系负责的；2）当对方讲不出我们相处中令人印象深刻的时刻的时候，想不出我的好，忘记纪念日，忽略节日，生日的时候，这一类大概是因为会令我觉得这段关系对他不再重要，他也无心继续，如此，那么似乎就不应该浪费时间；3）当对方对于未来的想象中没有我的时候，对未来没有具体规划的时候；这一类涉及到一个人对自己有没有一个比较清晰的职业规划，以及对关系的未来有没有设想，如果没有的话，或者如果未来的设想里面没有伴侣，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代表对方没有意愿发展一段长久稳定的关系；4）当我感到我在关系里面的价值需要靠婚姻或者生育来维持时，这是我反感谈论这些话题的原因，我感到被工具化；其实我不是对伴侣没有安全感，是对婚姻制度或者传统的家庭关系总体上没有安全感。我可以谈一段长久的恋爱，因为我知道，只要我愿意，抽身离开的代价都是相对小的， 我可以更完整的保有自我，然而在婚姻制度或者传统的家庭关系里，离开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我自己可以付这个代价，但是我不希望我的父母我的孩子付这个代价。

当然这些都不是一蹴而就的，比如对未来的计划，这个其实很可能会不断变化。但是讨论的过程可以增加了解，消除误解。

你在约会/恋爱/婚姻中是否有过“操纵“或者“被操纵“（即中文流行语里的“PUA”）的经历？你如何定义与识别这样的行为？

我没有明显的操纵或者被操纵的经历。在上一段关系的结尾，有过相对没有自我，明知道不开心但是没办法的离开的时候，但是我很庆幸自己及时觉醒了。关注自己的情绪，如果不开心，不要给自己洗脑，要诚实的面对。

你如何看待与你婚恋观不同的女性呢？“尊重祝福”是否是最好的答案？

我尊重每个人的选择，但是更重要的是，我觉得社会应该提供不同的选项和各种选项的合理的退出机制。人不会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喜欢什么需要什么，都是先经历再学习。女性可以选择，但是选择的结果不应该让她们独自承受。比如，离婚的门槛不应太高，单身生育也成为可能，单身带孩子的女性也能够在职场上生存，健全的托育机制，大龄单身不应该受到歧视，家庭主妇可以获得尊严和保障，更好的辅助生育和社会养老制度。也许只有这样，才能消除人们对于不同婚恋观的偏见，因为大家都可以在社会的保障下过的很好。

怎样理解与婚姻制度默认绑定的法律关系／权益（如探视，移民，财产继承）和福利（如减税，购房育儿补贴）？

这些权益和福利，从某种角度看，都是社会对于婚姻制度的认可和鼓励，也有利于维持社会稳定。但是，也可能看作是一种偷懒的制度设计。

如果你是已主动选择不生育的女性，你会对选择生育的女性减少共情吗？你又会如何看待生育家庭，如果生活圈远离已育家庭，那如何实现这份“谅解”？

同前二题

女性可以在在婚育/母职中保持和贯彻女性主义吗？如果可以，可以怎么做呢？（如果你没有进入婚姻关系，可以畅想一下）

不确定。

在我看来，传统的婚姻和女性主义是完全相悖的。所以，女性主义者走入婚姻，必然需要和伴侣协商，对婚姻进行革命和改造，把婚姻弱化成一种符号化和仪式感的象征，而关系内具体的事物，通过两个人的协商来完成，这需要双方有坚定的信念和很强的共识，并且还需要抵抗来自父母，社会的阻力，这是相对难的。

母职是一样的道理，生理的条件决定了女性会是在physical方面，或者也包括mental方面付出更多的一方，但是这个过程中，也许也可以完成一次关系内的自我教育， 前提是能够得到足够的支持以及生育是女性完全自主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