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男波杰克》的存在主义哲学:个体挣扎、社会现实、文化观念

林三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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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语:最近太忙,好久没有写东西了。这篇是今年九月初,BoJack Horseman第五季即将上映之前,我和两位朋友在「小声喧哗」Loud Murmurs播客上做的一期节目(https://www.ximalaya.com/keji/13635916/132193518)的文字整理稿(https://mp.weixin.qq.com/s/aIcjLjxkRTsykA0zwNNDiQ),由 公众号「0知不知0monologue」与「微思客WeThinker」的朋友帮忙誊录。「小声喧哗」由几位在美国的年轻女性朋友共同创办,讨论美国流行文化、电影、电视剧,非常值得收听,强烈建议大家关注(https://soundcloud.com/loudmurmursfm)。我之前还在上面参加过一期《超人总动员2》的讨论(https://soundcloud.com/loudmurmursfm/episode-15-incredibles-2-and-new-gender-norms),不过显然没有BoJack火,没有人来帮忙誊写文字稿,哈哈。】

《马男波杰克》的存在主义哲学:个体挣扎、社会现实、文化观念

刁刁:9月15日,在美国和国内都非常火的一部动画片BoJack 马男波杰克的第五季又要开播了,这是非常让人期待的。
BoJack讲的是一个在好莱坞的中年大叔,或者说一个中年大马。BoJack现在是四五十岁,他年轻的时候在90年代的一个情景喜剧里面大火了一把,大挣了一笔钱,现在住在好莱坞的一个豪宅里。BoJack这部剧是情景喜剧的反面。情景喜剧更多的是围绕一个中心角色和ta的一堆朋友,面对生活各种各样的问题,然后每一件事情都是皆大欢喜。但是在BoJack里面,按照国内的说法,就是每一件事情都是非常丧、非常致郁的。
今天请到了三土老师和我们的新朋友小钱,希望他们讲一讲BoJack这个剧的哲学内核。在这个剧里面,我们经常可以看到很多编剧插进去的很多非常明显的哲学家的原话,或者是一些哲学意象。我们希望把这些剥离出来,看看这些都是什么,为什么要有这些意象,以及这个剧本身的结构是在一个怎样的哲学话语体系下的。
网上很多人把BoJack划分为存在虚无主义的一个剧,那么存在主义又是什么?虚无主义又是什么?

三土:不同哲学家对存在主义的定义会有所差别,但总的来说,大家说到存在主义第一反应就是,世界本身是没有意义的,意义是由人自己创造出来的,这和中世纪人们对世界的认识是大相径庭的,因为世界是上帝创造的,上帝创造世界就是为了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人更善良,本身有这样一个目的,所以人们不用担心意义的丧失。但随着现代化和科技的发展,人们开始质疑上帝的存在,连带着开始怀疑:世界并没有一个外在的意义在驱使我们行动,人活着有什么意义,我为什么要做一个好人等等,存在主义和虚无主义都是在这个基础上产生的。
存在主义特别的地方是不仅认为世界本身是没有意义的,意义是人在生活中创造出来的,而且对人生有一个隐隐的预设:人活在世界中,这个世界到处都是障碍,人作为一个完全的赤裸裸的行动者,你在创造意义的过程中,得不到任何世界的帮助,你是一个孤独的人在行动,你生活的意义就是由你的每一个选择和不选择,你的每一步的叠加构成的。
在这个过程中,由于世界本身不能给你任何帮助,整个外在世界是一个充满敌意的存在,所以你的这个创造意义的过程是非常艰辛的,非常痛苦的过程。你的每一个选择,用萨特的话说,是在做一个激进选择,radical choice,你每做一个选择,都无所依托,这和很多非存在主义的当代道德理论是构成比较大的区别的。这些非存在主义的当代理论也承认世界本身是没有意义的,但是同时又认为,人在选择的过程中可能受到很多环境的约束,很多事情不是你真正选择的后果,或者说,你要创造意义你需要一种道德内化的过程、价值内化的过程,这个过程比存在主义所想象的要复杂地多。
存在主义把所有道德的内化,人与人相处的关系网络全部都拨开以后,只剩下一个孤独行动者的意象,所有的后果都要由你这个行动者来承担。所以他给人造成的印象就是,创造意义给每一个人制造了一个非常难以承担的重负,好像你在人世间的每一步行走都非常举步维艰。所以存在主义给人的印象就是在对抗整个世界,对抗荒谬,对抗这种沉重的这样一个孤独者,而且他是没有头绪的,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因为并没有一个预先设定好的道路,告诉你应该往这条路走你就能找到意义,而是你每走一步都是凭空地开出一条新的道路。

刁刁:BoJack把背景设在好莱坞,其实编剧没有给他一个意义点,不像复仇者联盟,他是要拯救世界,那么我今天所有的行动都有意义了。但是在BoJack这个剧里,所有的人都在寻找一个意义,都在追求世俗上的成功,他在追求和家庭的和解,追求爱情,但他不断在给你展示这其中荒谬的部分,这些追求是没有意义的部分。

三土:至少在我们印象中,好莱坞式的成功文化,制造出来的意义,或者给大家灌输的所谓的“人生意义”是非常经不起推敲的。
一方面是这样的成功文化很单一化,另一方面是你追求到这些东西以后,接下来该怎样办?这些东西到底是不是人生真正应该值得追求的东西,对此可能很多人多多少少都会有疑惑。如果被好莱坞给你灌输的成功文化驱使下,你不断地往前走,在这个过程中你会忘记这个目标本身是缺乏根基的,但一旦停下来就会陷入这样一种虚无的状态之中。
存在主义之所以会兴起,这背后是有一种拷问。以往人们都认为说,意义是已经铺好的道路,我们只要走上去就好了,结果你发现这个路,弯弯绕又绕到了起点上来了,其实你并没有走出什么东西来。BoJack里面的人物都不是哲学家,在这样困难的环境下,要开出一条能让自己满足的意义的道路是非常困难的。由于开不出来,又对现状隐隐约约有不满,很多人也没有想清楚说为什么我生活在这种好莱坞的环境之下,追求大家想要追求的东西,到底为什么?意义在哪里?但是我就总觉得很不满足。一方面看不到出路,另一方面自己也开不出出路来,就会感觉非常地丧。
现实中绝大部分人并没有在好莱坞那样的环境之下,他们想追求金钱和名望也追求不了,但现实中也有很多不同的方式让你看不到出路。在看不到出路的同时,又不知道该怎么去追求,没办法说服自己说有一条可行的出路的时候,就会沦入这种丧的状态。

刁刁:出路对于BoJack而言,是一个非常大的主题,因为他第一季上来这个人就是有钱、有名、豪宅。但是又迅速给你展示了一个特别特别不快乐的人,一个人在家里吃一大堆东西,躺在那个地方,眼一睁一闭,一天过去了。这一段其实戳到了很多人,就我在家里也是这样,不知道我今天要做什么,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有什么意义。
BoJack就不断地去寻找很多很多事情,比如在第三季他决定要去拿一个奥斯卡,他就去做各种路演,但是整个过程中,有一个姐姐专门管他申奥这个事情,跟他讲,你申奥这个事情,不会让你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不会让你更开心,就那一夜,第二天醒来你还是你自己,该干嘛干嘛,它不会让你人生变得更有意义,但是那一夜会让你特别爽。BoJack说,好。但在整个过程中,他还是很不开心,非常空虚。编剧后来就玩了他一把,最后发现奥斯卡送错了,送错了我们就会想,这个奥斯卡有没有对他这个人有什么区别呢?有的话狂欢一下,没有的话失落一下,但他一直就是一个失落的人。


小钱:这个剧我很喜欢的一点是有很多动物的双关,有一句说BoJack is running circles. 就是他作为一匹马,在赛马场不停不停地重复,这是非常存在主义的一个东西。
第一季的时候,不管他怎么样嗑药到医院也好,他都会带着自己当年成名火的情景喜剧录像带,走到哪里都要看,哇,我当时是辉煌过的,活在回忆里。除此之外,他寻找意义的旅程是非常不顺的,甚至他不停给自己制造一些障碍。比如说,他去演戏的时候,明明可以演好,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消极怠工,故意演砸,又制造出跟同事各种各样的矛盾。这是一种非常反哲学的叙事,但是会让你作为一个观众去反思,我如何能够通过这个去反思我的生活。

刁刁:我们先把BoJack放一边,他身边的四个人还是很有象征意义的。他的经纪人也是前女友Princess Carolyn,他的灵魂至交Diane,还有她后来的老公,大金毛Mr. Peanutbutter,还有迷之住在他家的大路人Todd,非常迷的存在,你也不知道他在干嘛,但他就是不断进入剧情又跳出剧情。大家对BoJack里面的这些角色又有什么看法?

三土:这些角色都是编剧创作出来特地跟BoJack相对比的,每一个角色好像都凸显BoJack人生轨迹中某一个特定的方面。
我们可以先大概说一下BoJack的失败之路,首先就是他追求的目标他自己没法认同,没有意义,比如你前面提到他想拿个奥斯卡,但又会马上质疑自己,我为什么要拿一个奥斯卡?奥斯卡有什么意义?其实我们如果从目标本质来分析的话,拿奥斯卡是一个很静态的某个时间点上的事情,拿到了以后那接下来应该怎么样?就好像你先定一个小目标,那还要再定一个大目标对不对?所以这个目标本身不解决任何问题。如果这时候我们想象一下站出来一个人,我不仅要拿这一个奥斯卡,我要奉献电影事业,给人类的艺术宝库作出更多贡献,拍更多电影,这样一个目标它至少是动态的,没有止境的过程,所以好像你定出这样一个目标以后,你就一直有事可以忙下去,当然质不质疑这个目标是另外一回事,至少它不是一个单一性的动作,哦我拿完奥斯卡就完了,接下来继续放纵,他是需要毅力跟坚持的,为这个动态的目标不断努力。
BoJack是有自毁倾向的,编剧给他安排了很多背景,比如家庭从小跟父母关系不好等等,导致成年之后他性格有很多缺陷,然后酗酒吸毒,意志力非常薄弱的一个人。对这样的人,他就很难追求一个长期的目标,但是Princess Carolyn是一个意志力特别强大的角色,所以编剧设计这么一个角色,一方面是用来对比BoJack他性格中不足的方面,另一方面又试图想要探讨光有意志力似乎也不解决空虚的问题。因为Carolyn也在不停反思自己的工作到底有没有意义,经纪人的工作好像并不能带来很崇高的意义,那么你怎样让自己认同这个工作,找到价值,这是一直困扰她的问题。她一直试图用意志力来消解这个问题,让自己重新投入到工作去,逼着自己去认同这个工作,但只要稍微停下来,她就会想要跳出这个疯狂工作的跑步机这样一个过程,于是她的这个疑问就会重新凸显出来。

小钱:第一季结尾的时候,BoJack跟Carolyn提让她帮自己搞到一个工作机会,Carolyn就提出了一个非常存在主义的问题,就是我为什么要反复做这样一个事情,明明知道你会搞砸,最后又会伤害我,就像西西弗斯推那块石头,反复推,还会砸到我。

三土:对,西西弗斯的神话被法国哲学家加缪借用来呈现世界的荒谬。他说最大的哲学问题就是死亡,既然人生这么荒谬,你怎么还不自杀呢?其实一个有可能的出路就是,假设西西弗斯每推一次石头,就可以把山间10个人救出苦海,然后第二天再推,又可以救出10个,那就不是重复的无意义的事了,如果你做的事能让这个世界变好一点,你就会觉得说,我做的事情不是重复的工作。
在现实社会中,很多人很难看到自己工作的意义所在,很多工作可能就是赚钱而已。但像Diane这种人,她是一个相对看得到自己价值认同的人,很有正义感、道德感,她有办法可以潜在地克服世界的荒谬感,她会觉得说我的人生可能是有意义的。这点和BoJack、Carolyn有很大区别,就是你能直接从工作中找到意义和认同,这就又从另一个角度和BoJack构成对比冲突。但编剧又想用Diane来突出一点,就是你光找到人生意义还不够,人生意义并不能让你快乐起来,她时时会透露一种悲观沮丧的情绪,还有一种非常强烈的不安全感。后来编剧说这是跟她小时候的家庭背景有关系,生在一个非常糟糕的家庭环境里,实际上BoJack也是原生家庭给他带来的各种伤痕。
这个时候编剧似乎就想说好,你做了一个好人,找到人生意义了,但这还是不能让你快乐起来,所以有时候可能还是要没心没肺一点,所以后来Diane就嫁了这么一个没心没肺的人,Mr. Peanutbutter。又是从另一个角度和Diane、BoJack构成冲突,你光有意义,光有道德,光有价值,没有用。
第一季有一集的标题是《Zoe和Zelda》,编剧试图用这种简单的二元对立来说,人类啊动物啊都可以用两类来分,一类Zoe,一类Zelda,前者乐观开心,没心没肺,特别外向,很喜欢跟人交往,充满阳光;后者悲观沮丧低落,看问题灰暗。当然这个区别是粗暴的,但是从这里可以看出导演的思路,他不想把存在主义解读得特别道德化,就是你给世界做贡献,做好事,这样你就能获得正能量。他试图把这种很道德化的思路往下压一压。就算你是一个好人,就算你做的事情很有意义,给世界很大贡献,你心里可能还是充满负能量的,这时候就需要一个像Mr. Peanutbutter一样的人,阳光大男孩,充满了野蛮雄性气质的这样一个人物跳出来救场,来拯救你们这群不知道怎么就陷入了小资产悲观情绪的那些“白左”。

小钱:这个剧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优点就是真的很好笑。像三土老师提到的Zoe 和Zelada,制作者自己未必真的想呈现这样的二元划分,这个可能本身是一个梗,是从其他的情景喜剧里拿过来的,更像是对这样二元划分的嘲讽。

三土:我提到的二元划分这点,并不是这个剧内部存在什么问题,而是说在这样的编剧思路背后,其实是呈现了一种更大范围的文化倾向。自嘲当然是自嘲,但是以什么样的方式自嘲,自嘲背后呈现出的是什么样的意识呢?可能有美国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潜移默化的影响。
比如说在《傲骨贤妻》(The Good Wife)里,有一个角色也叫Diane,她是律所里面的合伙人。在剧里面,Diane喜欢上一个极右派枪支专家Kurt。他身上也是充满了原始的野蛮的雄性气质,这种气质对Diane构成了迷之吸引。Diane一看到他就情不自禁地喜欢上了,虽然两个人的价值观实在是相差太远了,但最后还是克制不住雄性气质的吸引,跟他结婚了。
其实,我们从《傲骨贤妻》里的Diane和BoJack里面的Diane这两个故事线就可以看出编剧背后有一种隐隐的、试图在美国当代政治里搞平衡这样的倾向;而且当它试图在搞平衡的时候,它从这两个方面抽出来的点是符合传统上对两党政治的刻板印象的。例如,共和党右派就是“胸”大无脑(胸肌大无脑),但这种“无脑”又是有“好处”的,符合一种很接地气,很有实干精神,很有雄性魅力,在性方面很有吸引力的刻板印象。当你们这些一脑袋理想主义幻想的“白左”在试图挣脱现实世界的约束往外跑,结果碰得满头是包,往下跌的时候,是我们用宽阔的胸膛把你们接住,搂在怀里,让你感觉到家的温暖。背后这整套社会文化观念是这样子的。
在BoJack里面你可以感觉到,虽然编剧它没有意识到背后这套约束自己的文化观念是什么,但是它觉得这里面好像有个问题,所以它不断地想要往外冲,不断让Diane去质疑这份关系。但是至少在前四季里,不管你怎么质疑,怎么离家出走,最后你还是要回Mr. Peanutbutter的怀抱里。因为你缺少了他,你的人生就没有办法快乐起来。你可以去做很多事情,但你就缺少快乐,缺少安全感。你一定要有这么一个家,这么一个港湾。这个港湾就是一个有着宽阔胸膛的男人。

小钱:但是快乐这件事情真的很重要吗?不管是从存在主义角度来看,还是从整个哲学史来看,快乐可能并不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价值。只是对于现代人来说,他们失去了本来是由宗教提供的更高层次的价值之后,才会觉得如果这件事情是能让我快乐的,它对我可能就是有价值,但仔细深究,其实这个逻辑是有问题的。

三土:这里涉及到一个问题,当我们试图用“快乐”这个词来翻译某些哲学概念,这会有一些误解,因为中文里面“快乐”这个词显得非常小,而相反,英文里的Happiness,以及对应的其它西文概念,在哲学里其实是有很重要的地位的,在古希腊或者古罗马的哲学文本里,亚里士多德他们就一直在讨论什么是快乐,什么是幸福,用eudaimonia等等概念将二者涵盖统合起来;但在中文里,当我们说快乐和幸福,很明显是在说两码事,我们指代的是更短暂的欢愉(pleasure)。但是如果我们把快乐理解成更高层次的幸福的时候,那这短期的欢愉和长期的快乐之间有什么关系,我们可以继续追问,那种更高层次的快乐和幸福到底是什么东西,它到底本身有什么意义,我为什么要去追求。这可以构成更深层次的追问。
对于存在主义者来说,对“为什么要快乐”的追问还可能导致一层新的责问:你知道世界是荒谬的,世界对你是充满敌意的,然后你在努力地给自己创造价值,设定价值和实现价值,在这个过程中,你竟然还感觉不快乐,那你到底在追求什么,你出了什么问题,这个问题肯定是出在你身上,就是说你没有真心实意地认同到你这个价值里面,你就陷入了一种自相矛盾里,价值没有东西,价值就是你创造出来的东西,但你竟然不认同它。这时候,体现在Diane身上,就是这种潜在的自我怀疑,明明我已经很努力地在做很多好事,我在创造意义,但是我为什么没能因此感到快乐,是不是我自己出了什么问题,所以这是一种很存在主义式的自我追问。
在其他哲学流派里,可能有不同的解决思路,比如个体的幸福感和你行为的后果并没有直接的联系,它需要另外一些来源,比如家庭朋友的支持,或者指向自己和他人的幸福不是同一回事等等,但是对于一个已经用存在主义视角来看世界的人,你是赤裸裸的,所有的行为都需要你自己来负责,这个时候你居然还不快乐,这个就对你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否定,你是已经在自认为自己做的事情很有价值之后,这是Diane这类人遇到的很大的困境。
站在外人的角度来看,她已经做得很好了,她的人生非常有价值了,但是对她自己来说,她没法把这个外在的视角给内化进来,所以在这个内化的过程中,这种缺失和鸿沟就会导致她从根底上整个地怀疑自我,怀疑她自己是不是自以为的那么好的一个人,进而开始怀疑由她行动所创造出来的所有的种种价值。既然我没有办法从我做的事获得快乐,说明我就是一个有缺陷的人,我是一个坏人,我做的事就是虚伪的,那我创造出来的价值可能就是我一厢情愿的,那我之前做的这些又有什么意义,绕了一个圈,她就把自己做的事情又否定掉了。

刁刁:Diane有一个很矛盾的是,她是一个很典型的美国文科生,她有一身屠龙之技,她有一个好笔杆子,她对社会有非常好的理解,但是把正义作为事业,就是一定要从事业里获得意义感,在我们现在生活的社会里,是很难的,特别是在好莱坞这种地方。
一方面,她要面临生存,那么她需要去给别人当枪手,去写一些她自己不一定喜欢的书,然后同时她后来找到了一个可以让她写东西,养着她的这么一家公司,她又要去依附于她不一定认可的这种大资本。所以,Diane在这份工作里的姿态是非常尴尬的。
她在一个富二代的公司里,富二代就是有钱,我乐意养这么一批门客一样的写手,她经常需要坐在一个大的瑜伽球上写东西,她就时常会有怀疑,做这些有什么用,又不可能推动立法,又不可能变成社会现实,你只是不断安慰自己,在不断往高墙上扔石头,希望有一天可以把它砸到。剧情设计就让Diane成为砸到这块高墙的石头,但是又是以一个非常荒谬的方式。当时出现一个事情,她呼吁女性上街带枪,然后大家都带枪的话我们是不是都不能这样做了,然后全面禁枪好了,所以就是歪打正着地变成全面禁枪的笔杆子,所以她的理想被社会现实推来搡去,让她活在一个非常荒谬、搞笑的姿势里,是经不起审视的。
剧情安排她找了一个这么没心没肺的老公,对于找这样一个配偶,身边人也有聊起来你愿不愿意找一个Mr. Peanutbutter这样的人?周围很多人都觉得,好像也挺好的,你找一个没心没肺的人,如果你对自己生活的意义有一种思考,而且你知道你在思考的过程中大部分时间是经不起审视,很荒谬的,所以你反而希望拥有这么一个没心没肺的配偶,Ta不会去审视你,Ta只会无条件地去支持你,去爱你。
刚才提到Zoe和Zelda,我不喜欢这个区分的一点是,它好像把存在主义变成了一种性格,性格这种东西你抛开星座这种东西不谈,它其实说的是两点,就是你去不去审视自己的生活,如果你是一个会审视自己生活的人,那你就过得不开心;如果你不审视自己的生活,那你就会过得很开心。它其实是把这个推出来,就是你们这帮人有存在主义思考,那最好的解决办法是什么,就是不要想。

三土:你是要做一个在泥潭里打滚的快乐的猪,还是做痛苦的苏格拉底。

刁刁:对,所以他提出的解决思路是,你找一个在泥潭里打滚的老公,来放松你的肩部肌肉。等到一觉醒来,你心中充满了爱意,你又可以去承担这个存在的重量。无论你是把这块大石头抗在肩上,还是推来推去。

小钱:这个说法从性别角度来看挺有意思的。一般来说,是一个有男性气质的男性在做阿特拉斯这样的事情,遭到各样的打压,回到家庭,家庭里面有一个傻白甜妻子来照顾他,提供一个家庭温馨的环境。但是在这个剧里面,面临存在主义困境的恰好是女性,而提供一个温暖环境的人是一个特别傻,胸大无脑的男性。

三土:我觉得这个跟美国特定的政治文化有很密切的关系。在美国中西部保守派的想象当中,他们是怀疑政府的,对公共事务有一种特别强烈的怀疑态度。最好的描绘就像是在西部边荒边陲小镇那样的生活。男人就是养家糊口,每天出去打打猎,维持一下镇上治安。联邦政府都是大恶人在管,联邦政府时时想侵犯州权,想要侵犯地方民主。如果你是想治国平天下,这是会让他们带上怀疑的眼镜来审视的。所以,像Diane这样的女性,你去关心全球正义,在美国的政治文化中,在保守派的男性中看来,现在男女平等了、女性在政治里可以有一个出路没错,但你去关心的这些问题都是伪问题。我们觉得这些胸肌大无脑的保守派男子是傻白甜,但在他们眼中他们不觉得自己是傻白甜,他们是撑起地方治安,撑起真正美国生活方式的最坚强的支柱。正是因为他们心目中是这样的小型地方式的公共生活制度, 他们才会认为你们去关注全球正义等等只不过是女人的瞎胡闹、是你们“白左”的理想主义幻梦而已。

刁刁:对的,我看到Mr. Peanutbutter我就想到了无数的我的同事和同学,就是那种长在农场,he is a good boy,这里有双重含义,我们常说是一个憨厚阳光大男孩 a good boy,同时一个非常乖的狗狗你也会说 a good boy。编剧安排Diane去跟这么一个人一起,Diane是什么人?她来自移民家庭,家境清贫,又有东亚式的重男轻女,但是她自己又比家里人大部分人都要聪明,完全是靠自己智商,一步一步跳上来的人。这样的安排,放在美国现实里看,还是很有代表性的。

三土:有一集Mr. Peanutbutter去竞选州长,其实美国现实社会里我们也经常可以看到这类傻大个去竞选州长,但许多选民不觉得傻啊,选民觉得大智若愚。端一杆枪,展示自己胸肌,外面打打猎,回家搂搂老婆孩子显示自己是family man,同时显得自己随手一挥就能做成事情。在政治阶梯上,爬到上面的都是他们这类符合文化刻板印象的白人男性。他们可能会娶一个东亚移民的妻子,妻子可能会做各种慈善事业,开公司等等,妻子想要为这社会作出贡献,但最后所有的荣耀和光环都是归在丈夫身上。他们在竞选广告上也是呈现这种形象,就是我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漫不经心不是因为我傻(虽然可能真傻),而是我云淡风轻,弹弹手指头,这个事我就能做成,因为我浑身上下都是王霸之气,随便一抖,抖出的气场就能把周边震平。

小钱:竞选州长几集真的很好笑,完全突出了Mr. Peanutbutter的“傻白甜”特征。他的对手是出身达特茅斯的书呆子海狸,每次都在讲那些非常正经的,我竞选成功要做成哪些哪些123。而Mr. Peanutbutter真的就像三土老师说的,he is selling a good feeling,让选民觉得“我莫名其妙就挺喜欢这个人的,所以我要投他票”。而且更讽刺的是,中间我们发现,Mr. Peanutbutter这样一个脑子空空如也的人,居然是Northwestern University毕业的,是名校的“高材生”。不但如此,竞选决胜负的办法居然是滑雪,而且赢的竟然是没有参选的Todd,从天上莫名其妙掉下来穿过了终点线,一个更蠢的人赢了比赛。Todd赢得选举这个情节,有没有什么现实的隐喻?

三土:我觉得主要还是讽刺选民的愚蠢和盲目。

小钱:那么怎么看Todd这个人呢?他莫名其妙在剧中扮演过许多重要角色,不仅选上过州长,还在一个虚构的国家当过几天独裁者。

三土:就像刁刁刚才说的,好像去掉这个人物对主线本身没有什么影响,但他常常起到一个救场的角色。比如竞选州长那个,Mr. Peanutbutter刚好处在一个事业家庭两难境地,因为Daine反对他参选,Todd就解了这个局,就像古希腊悲剧中的“天降神机”(deus ex machina)化解矛盾的救场手法一样。同时恰恰是Todd的游离性,让他得以被编剧用来作为展现世界荒诞的途径,他虽然跟韦小宝很不像,但如果把韦小宝换成一个很傻的人,会比原著更有讽刺力量;在这个世界里,有人想要反清复明,有人想维稳,每个人各怀心思,但偏偏是韦小宝这样一个小混混七上八上就窜到权力巅峰去了,这整个过程就凸显出当时那个世界是多么得荒谬,每个人自以为有宏大的目标,但实际上又是多么得可笑。
Todd虽然是一个比较边缘的人物,但是他时不时出场的时候,他就会展示这个世界的荒诞性。不仅是存在主义认为的这个世界是没有意义的,而且是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人是多么荒诞可笑。比如竞选州长,大家最后竟然用滑雪来决胜负,最后让一个傻子趁虚而入当上州长,当然我们现实生活中有一个傻子当总统。
Todd这个人物总能以强大的直觉找到生活中人们忽视的最不起眼的事情,然后在这个事情上赋予一连串的意义,但实际上他对这个事件完全不构成任何影响。但是这样的人在时势需要他的时候,他又能像韦小宝一样获得各种各样的运气,这时我们就能看到,世界给你的奖赏、承认和光环,和你做的事情的意义,和你这个人的内在价值,本身可以是完全没有任何关联的。构造出这样的人物,编剧试图想要消除掉所有人的困惑质疑和追求的那样一个目标的意义,消解这个世界本身正当的正义性、逻辑性。

刁刁:大家都说不去审视自己的生活,你这人生就是白活了,这个剧告诉你的就是,生活是一个不能细看的东西,你越细看就越荒谬,越荒谬就越抑郁。你们对这个怎么看?

三土:这个剧是一个黑色幽默,夸大的成分还蛮高的,这个世界是不是完全就是没有意义?选民是不是真的那么蠢?现实世界中,当然会有这些情况发生,而且可能也确实很普遍,但并不完全是一团漆黑。当我们把这个世界描述地一团漆黑,这个描述本身就会反过来打击到我们去参与改变这个世界的动力,就造成所谓自我实现的预演,越是认为这个世界太糟糕了,实在没法改变了,你就越没有动力去改变它,当我没有动力去改变它,这个世界就真的会变得更加糟糕。

刁刁:我在想,为什么这部片子会在中国火起来?我在网上搜了一下,是陈纯老师写的,他说为什么觉得国内的人很丧,原因是因为我们这一代,从80后90后开始,衣食无忧,就真的不需要推西西弗斯那块石头,西西弗斯是快乐的,他的人生被这块石头占满了。但是我们面临着有限的选择,仿佛有一种有选择的错觉。当我们无论去选择什么,就会发现,这个选择他都有自己的荒谬性,自己的不合理的地方在。然后这时候我们去看别人做出的选择,比如我选择嫁人,这样有很多的问题在,如果我看身边的人的事业,然后又会有带来其他的一些新的问题。在这么一个现在的生活环境里面,加上我们国内的这种环境使然,让你很难去做一些像Diane做的那样的事,去追求非常高的那样一个理想。所以大部分人都活在一种长大了,觉得很幻灭的状态里。
BoJack就这样适时地跳出来跟你讲,啊呀反正所有的事情都没有意义,你感到没有意义是对的,人生本来就是一个庞大的无意义,就像他在水下世界那一集,我觉得可能是BoJack里最好的一集,他说 in this terrifying world, all we have are the connections that we make,在这恐怖的世界里面,我们人和人之间这么一点星星火火的温情才是活下去的意义。但是就像三土老师刚才说的,这是一个很将就的这么一个意义。你放弃了意义的追求,早早地接受了这个世界的无意义性,去享受身边小的温情,就这样了吗?人就这样活了吗?我看到大家喜欢BoJack就心里总是会有这么一个问题。

小钱:如果观察国内的人、新闻也好,自己身边的朋友也好,文艺创造者的想象力是跟不上现实生活的。之所以这个剧会那么收欢迎,是因为这是透过文艺作品来宣泄情感,精神净化这么一个过程。作为一个个体,我可能跟我周边的人情感联结没有那么紧密,我通过媒体看到的是这个环境让人非常抑郁,我自己感受不到我做了这些事情有什么意义,我找不到我人生当中的一个追求。当看到媒体花了很多笔墨描写成功人士,我又觉得我跟ta们的智力差得好远,我看不到我做的选择有任何的可能性。在这些多个层次的因素影响下,会让人觉得这个环境特别糟糕。

三土:我没有不同意小钱说的这个,但我们讲的可能是不同方面。我说“现实没有剧里描述得那么糟糕”,我可能更多指的是美国的现实。
当然,美国现实里也有比剧里面更加现实、更加糟糕的地方,比如刁刁提到的,Diane呼吁女性持枪防范性骚扰,结果歪打正着导致男性议员们立法全面禁枪。类似的事情其实在美国民权运动期间就真的上演过,当黑人组成黑豹党持枪监督白人警察不法行为时,时任加州州长的里根赶忙敦促加州议员立法禁止任何人公开持枪,这个事情我在《美国的枪支问题(二)》一文里已经写过。如果想知道美国政治的更多黑料的话,欢迎关注“选·美”公众号(iAmElection)、收听“选·美”播客(https://xuanmei.us)。
不过因为这个剧更多还是关注个体化的,私人生活化的层面,在美国政治这个层面其实并没有涉及太多。如果我是编剧的话,我会把Diane变成一个最重要的人物,她在社会中碰壁碰得鼻青脸肿,她遇到各种各样的社会问题,每个社会问题背后有很多很深刻的根源,这些东西又怎么用黑色幽默的方式呈现出来。但这样的编排在这个剧里面实际上是没有的。
再来说中国。中国的青年确实觉得很丧,这种情绪有几个方面来源。其中一些方面,跟美国青年有类似的心理根源,在现代这种复杂的社会分工底下,白领阶层比例不断扩大,白领阶层做的工作在外人看来很让人羡慕,很有安全感,但其实做的又是很机械重复性的事情,你做久了之后就会产生自我怀疑。另外还有,在改革开放之后, 社会经济结构变动完成,以前那种下海就能捞到钱的机会被填平了,社会流动性越来越弱的时候,你生在一个阶层,就能预见以后就是过上父母辈那样的生活,也没有能够改变的道路的时候,你会觉得生活是没有意义的。你看不到自己价值的出路所在。这两方面,中美青年的感受可能是相同的。但是,对于中国青年来说,ta们还缺乏一个政治生活参与上的意义感。但是中国青年面临的这种独特困境,即政治参与的缺失,在BoJack里面是没有呈现出来的。虽然这并不是构成中国青年认同BoJack这个剧的主要原因,这个背后焦虑、抑郁的心理是共通的。
至于BoJack在中国的流行,不管BoJack也好,还是Friends(《老友记》)也好,每说两句话就有一个笑点,会让人觉得好机智啊。BoJack受欢迎不仅仅是因为它丧,还因为他在丧的同时还很“酷”、很“聪明”。它自带的文化光环,才是真正在一个小圈子、小阶层里引起共鸣的原因。

刁刁:我觉得BoJack在微博上比三土老师想象得要火。“马男”变成了丧的一个符号,截图传播得很广。

三土:这个符号我不否认,但符号的传播跟这个剧的传播是两回事。小猪佩奇也被符号化了,大家开玩笑说这是“社会大哥”,但有多少传播小猪佩奇符号的人真正看过小猪佩奇?传播符号的人,是因为符号本身好玩新鲜。

刁刁:我想讨论一下关于“做一个好人”的事情。早期对于存在主义者的一个批评是,你放弃了对意义的追求,你放弃了宗教信仰,你放弃了人间有正义这样的信念之后,你是不是变成一个坏人?BoJack是非常努力想要成为一个好人,特别是当他遇到他的女儿,他整个人就崩溃了。我之前可以心安理得不做一个好人,如果我伤害了身边的朋友,OK, I am sorry man, 怎么样嘛,你成年有手有脚,你走就好嘛。可当他遇到他的女儿之后,他突然非常想成为一个好人但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

三土:这里可能涉及到一些人对于存在主义的误解,也有一些是存在主义理论本身的不足之处。我们可以回到一开始的问题,怎么去理解存在主义思潮的起源,怎么去理解世界是无意义的 。在中世纪教会里面,世界是有意义的,因为上帝创造了世界。这句话背后不仅蕴含着上帝创造了世界这个意思,还有上帝给这个世界规定了一套奖惩的机制。你如果做坏人,将来要下地狱,做好人就能上天堂。有了这样的奖惩机制,你就安安心心做好人好了,你不需要担心在现世中被坏人欺压,反正我死后会上天堂。当这一套对世界的神学解读被祛魅之后,人们会觉得,我做好人不一定能够得好报,坏人也未必有恶报。那这个时候,我为什么还要做好事做好人?我为什么不做一个坏人。这个问题就变成,我为什么要成为一个道德人。
另外一种关于世界没有意义的理解是,世界没有意义,当你说道德的时候,道德本身就是一种意义。世界没有意义,那世界就没有道德,那人就可以胡作非为。或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德观,而各种道德观之间是不能够通融的,这就会回到一种主观主义以及虚无主义这样的道路上。前面一种说世界不能提供一种客观的道德奖惩,并不能保证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然后再去追问我们为什么要道德。在这样的追问中,我们可以给出一种不是主观主义也不是虚无主义的回答,就是仍然是有道德原则存在的,仍然应该做一个道德的人。我们能不能成为一个道德的人,最终还是要归结到我们的意志力和种种的现实条件。但是,因此并不能推出“没有道德的存在”或者“我成为一个坏人是无关紧要的”。
所以,在对世界是不是有意义这个问题上,我们可以引出两种不同的解读。一种常见对存在主义的误解是世界不存在意义,你自己创造出来的意义相互之间是无法比较的,所以也说不上哪个意义好哪个意义坏。道德就因此失去了根基。这样会导致主观主义跟虚无主义。因为如果采取上面的解读,就会推出一系列的问题:我们为什么要做一个道德的人?我们如何做一个道德的人?以及在什么意义上说我们是一个道德的人?
这里就涉及到刁刁提到的Diane和BoJack之间的对话。BoJack问,我到底是不是一个好人。Diane说,我不相信“好人/坏人”这两个词本身有什么具体的含义;或者说,这两个词的含义,是根据你前面的行为来决定的,你做了好事就是好人,你没做好事就坏人。对于这个也可以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理解。一种是像BoJack所采取的那种理解,我之前做了很多坏事,这样我就变了这个坏人,我就无可救药了。我无可救药就可以自我放弃了,因为我完全没有办法把我过去那些不光彩的历史抹杀掉。这样的理解其实是混淆了两个问题:一个是我如何定义我过去的那个我到底是不是好人;第二个问题是,我是不是从现在这一刻开始就应该努力成为一个好人。这两个问题是完全可以分开的。
如果BoJack采取另外一种视角,恰恰就是因为我过去不是一个好人,同时我又认为我应该做一个好人,那么从今天开始我就应该加倍地努力,应该补偿过往的种种不足。我就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而前面一种想法,我过去是不是一个好人,我是不是做得足够多的好事,这样的判断并不能直接推出我接下来应该放弃做一个好人。假设现在有一个人,ta过去做了很多很多的好事,ta现在跑去问Diane,我是不是一个好人?Diane说你当然是一个好人因为你一直在做好事。那现在这个人说,我既然已经做了足够多的好事,那我可以停了,接下来我可以开始做坏事。因为到我死的那一刻, 前半生做的好事,总量超过了我后半生将要做的坏事的总量。所以总体上看,我还是会是一个好人。但我们会觉得这样的想法是非常荒谬的。你过去做的好事坏事,并不会影响你从现在开始接下来应该做什么事情。
反过来,这样的逻辑对BoJack也是成立的。一个比较合理的想法是,就算他过去做了很多的坏事情,他从今天开始就要洗心革面,重新做马才是。所以BoJack在那个当下,他并不是做一个对他过去人生的总结,他并不仅仅是对“我是一个好人还是坏人”这样做一个简单的判断。他是在做一个新的价值判断,就是,我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我接下来应该做好人还是做坏人。这里产生一个非常大的逻辑跳跃。这个可能是BoJack自己的原因,例如他童年的缺陷,他有自毁的倾向等等,使得他更容易做这样的逻辑跳跃,但这不代表这个逻辑跳跃本身是对的。

刁刁: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常见的议题。 如果我相信我有灵魂,如果我相信我有一个高于我现在的存在,我只要发自内心相信它是好的,如果我的灵魂是好的,且不说好的定义是什么,那么我这个人是不是就可以被拯救?
宗教里面说,如果你做一些坏事,你可以买赎罪券,你可以通过祈祷,通过去教堂,最后还是可以被拯救。但是存在主义要求你去直面你的生活本身,直面你的行为本身,你就是你做的所有事情之和。没有更好也没有更低,那么你是需要你对你做的每一件事情,对这些事情产生的你能控制的或者不能控制的所有后果负责的。这些你能控制或者不能控制的后果,才决定了你的存在。
在这个事情上面,我觉得我能够理解BoJack为什么他很郁闷。就像在你小时候看的每一本书里面,主角都是好人。当到了一定年龄段,你开始去审视你的生活。存在主义告诉我,我是我和我的行为的总和。当我看自己的行为的时候发现,我做过很多坏事,我对我身边的朋友和我亲密关系中的人有过各种各样的影响。 这个时候会触碰有一个点,“我想做一个好人。“
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洗心革面重新做马,洗心革面重新做狗,BoJack第五季,如果你们看了这个预告片,第五季就是一个“洗心革面重新做马”的主题。在预告片里,Diane的声音出现了至少五次,“你想当一个好人,但是你不知道怎么去做一个好人。” 生活中告诉你说你要跟你的父母和解,你要拥有自己的事业,你要对你的朋友心怀善意。这些东西看起来好像很好办,但实际上每一个都是巨大的一个议题。
所以,下一季BoJack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新的议题,我觉得还是非常值得期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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